茶來茶去
看見台灣緊壓茶
圖/吳德亮
文與圖/吳德亮
已將近晚上九點,台北捷運大安站附近的茶莊依然燈火通明,幾個日本遊客正專注端詳桌上一顆西瓜般大小的緊壓茶,從形制看來,卻非來自中國雲南的普洱茶,主人小心翼翼地撥開包裹的白棉紙,一股茶香立即洋溢整個室內。
果然以茶匙撥開些許茶葉以沸水沖泡,金黃亮麗的茶湯頓時在白色瓷杯內,徐徐釋放深邃的蜜果濃香,入口後但覺厚重而甘滑,在口腔內綿密生津。不僅風味全然迥異於普洱團茶,與一般散茶呈現的烏龍茶,無論口感或喉韻也都截然不同,還有一股暖意從體內緩緩升起,讓東瀛來客都驚豔不已。
主人林貴松說那是近年陸續製成的「團圓茶」,原料採自南投深山、荒蕪茶園兩地交界處的百年野生山茶;因茶籽掉落地面、有性繁殖而成長為不同個性的品種;在不影響茶農正常採摘下,從未施肥除草,任它自然生長所得,可說彌足珍貴了。因此採摘一心二葉製成半發酵烏龍茶,數量極為稀少,再大費周章地將其緊壓為圓球狀,每顆重約一點二至一點五公斤,約與明清兩代的「人頭茶」相當,並親自在外包紙上以毛筆落款標示,讓愛茶人得以長期收藏。
所謂人頭茶,清代學者趙學敏在《本草綱目拾遺》說「普洱茶成團,有大中小三種。大者一團五斤,如人頭式,名人頭茶。每年入貢,民間不易得也」。話說明太祖朱元璋稱帝後不久即頒布「茶馬法」,明訂「以茶易馬」政策。不過安慶公主夫婿歐陽倫奉命出使西域,仍悄悄攜帶十數個人頭茶赴任,企圖牟取暴利;明太祖聞訊後大怒曰「爾頭不及茶頭也!」而下令賜死;儘管貴為駙馬爺,歐陽倫還是成了歷史上第一個因走私茶葉慘遭殺身之禍的人物。
其實打開中國茶葉史,不僅西南邊陲的少數民族,千百年前即已將茶葉「蒸而團之」;唐宋時期也以「團餅茶」為主要形制,並延續至宋、元兩代。無論唐代的蒸青團餅或宋代的龍團鳳餅,均係摘採茶樹鮮葉,經過蒸青、磨碎、壓磨成型而後烘乾製成為緊壓茶。
至明太祖洪武二十四年(一三九一)下昭廢團茶後,民間普遍回歸「製作簡約」且「煮飲方便」的散茶。使得今日以「緊壓茶」為主的普洱茶,成了唯一傳承唐宋團茶特徵與衣缽的茶類,其他茶品則多以散茶為主。
儘管近年對岸受普洱茶飆漲影響,包括武夷岩茶、福鼎白茶等,都有少量緊壓成團成餅販售的紀錄。早年台灣客家鄉親因愛物惜物而以虎頭柑製作的酸柑茶,也可說是台灣最早的緊壓茶;此後還有凍頂傳奇茶人陳阿翹留下小籠包大小的團茶,或石門鐵觀音為貯存方便而壓製的團茶,但數量都十分稀少,未造成氣候。
林貴松說,團圓茶顧名思義,就是「一團和氣、幸福、美滿」,依產地不同而區分為凍頂百野生山茶、福壽山生態茶、鹿谷鄉麒麟山六十年荒山茶、鳳凰山生態茶四種。至於緊壓成團的意義,並非要標新立異,也不在恢復唐宋形制。
他說撇開台灣原生種茶樹不說,真正發展為經濟作物的台灣茶產銷已逾百多年,至今也留下不少陳期數十年的台灣老茶,無論韻味或口感均不遜於在兩岸競飆天價的普洱老茶。但普洱茶最大的優勢在於貯藏容易,歷經悠悠歲月陳化數十年、甚至近百年後的普洱茶,早年竹筍殼葉以竹篾捆紮的「筒包」,七片第一餅與第二餅之間的「大票」,或緊壓在茶餅內的「內飛」等防偽茶票,儘管都已斑剝破碎或遭蠹蟲蛀蝕不堪,但仍足以考證或辨識年分、產地與茶號,還能依「形」依「票」訴說悠遠茶文化。
反觀同樣貯藏數十年以上的台灣老茶,所有茶品均以條索(包種或紅茶)、球型(鐵觀音)或半球型(凍頂)的散茶呈現,除了極少數比賽獲獎茶,還保留原包裝與封籤外,幾乎都無法提出產地、年分或茶品的確切資料,造成市面上以新作舊、以假亂真的山寨版老茶充斥,未免遺憾。
林君語重心長地表示,為了急起直追雲南普洱茶豐厚的文化傳承,成為茶人相傳「可以喝的古董」,他才特別嚴選茶種、海拔、環境、生長季節,以及林相完整的「生態茶園」採收;以傳統製茶工序,再以他獨創的「高密度烘焙」穩定生茶的保存收藏性,並在外包白棉紙上完整書寫茶品資料,還進一步如普洱茶般,親筆書寫一紙藏茶票置入其中。
不過普洱茶係高溫蒸軟後以模具緊壓成團,團圓茶卻未使用任何模具,純以手工布揉、耗時多日費心整型而成,難度顯然又更高了些,不僅無法量產,每顆大小與外型也跟手拉胚的陶器一樣略有差異。而且手工布揉包覆成球,茶品內聚物質氧化再發酵,入口後綿稠圓潤,包覆性與滲透性有別於一般高山茶或凍頂茶,還能依茶品產地不同,沖泡時釋出花香、蜜果香、松木、雲杉馨香等不同幽香,品味瞬間的正向能量。
至於團圓茶陳化多年後,能否像普洱陳茶一樣具有無可抗拒的韻味與口感?不等我提出質疑,他就取出二十年前手作的一款團圓茶剝開沖泡,入口後強韌的茶氣與陳茶的老韻果然在入喉後展現無遺,茶湯的滑潤口感也可圈可點。希望真能如他的期盼,五十年後也有足以與普洱陳茶並駕齊驅、甚或超越的台灣緊壓陳茶,那就留待後輩見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