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晚上叫送瓦斯桶。F倚在全開的門邊,忙打手機,哈拉哈拉,和對面的住戶高聲打招呼胡亂說些家常,F單身女生,獨居。魁梧粗壯瓦斯行老闆拿了錢離開前回頭說:
「小姐,並不是每個送瓦斯的都是壞人。」
準,正中,不繞圈,別耗時,免複雜,三兩下。
這當然需要本事:慣看風月的豐富歷練,人情世故的洞悉了解,語言表達的精省,還有,專業能力的到位。
一種普羅經驗。不至於過不下去,卻實足以盤旋心頭揮不去如陰黑魅影的,莫過於水管馬桶熱水器瓦斯爐此等重要小事的有障有礙,好不容易約來了修理的師傅,他高矮胖瘦暖男酷叔都不重要,他與他的工具箱一起走進門,然後,一出手──藥到病立除或踢踢拖拖弄半天沒修好又要約要等,你得豪賭比輸贏,下注離手。
那日去到ATM前,發生晶片無法使用的晴天霹靂,銀行立即派出服務人員來說明,那小姐背心窄裙高馬尾,很日式和風的對我作了三分鐘我完全聽不懂的解說,當場讓我覺得這卡已宣告不治,我不但無法幫它辦告別式,而且事情真的很大條,突然我大聲打斷她的話大步走進銀行:「我只想知道我領了五年的提款卡今天為什麼不能用?」她忙不迭碎步尾隨跟來,我揚著提款卡,氣急敗壞對臨櫃一位低頭做事的行員說:
「我的卡今天領不……」
那行員沒等我說完,抬頭奪過我的卡,拿出一小塊白橡皮擦,在卡上輕輕擦了擦,像擦去簿子上無心寫錯的一個字那樣,遞給我,可以了,她說,又埋頭她手邊的工作。
就,真的可以了。
那窄裙高馬尾小姐,站在一邊碎碎念著看我領完錢離去。
佛門的話頭、禪機、公案、頓悟是一出手必中,俗眾的合作共事,獨自擔綱任事,敘述一件事的原委,開口說些意見,處理人際紛擾,為人解決問題,人、事、情、理,入世種種都充滿一出手的時機,簡單,有力,化繁為簡,拍拍中節,最知有沒有。
佛陀的年代,僧團裡有一位比丘叫駝驃,他負責的工作是接待來掛單的雲水僧,雲水僧抵達的時間常是三更半夜,駝驃總是打著燈籠、點著蠟燭送他們到住宿的地方。就這樣,年年日日三十年,後來駝驃不用提燈點燭為客人帶路,他只消手指一舉,就能發光照明,妥貼引領。
繡眉後,我整個人就是個精刮銳利的上海女子,美眉師的專業技術無可挑剔,但我真的很不懂,該隨順慈眉的人成了王熙鳳,美眉師將一位戴帽蒙面採茶裝、運動褲、布鞋,天天行走的人弄得這般眉挑尾高是要去管誰嚇誰馴服誰﹖美眉師這次失手了。
一出手就知有沒有,應該還會有一個雖隱形不見卻如如不變,更深邃更根源的底蘊吧?
很可能是經驗累積多了,也可能是個人的天命特質,但我一直覺得,準,正中,不繞圈耗時複雜,三兩下就能解決,如此果決俐落剛性面相繚繞著的,是一縷能洞悉理解的魂魄。
我甚至應該說,無物不附,洞悉理解,是萬物通則。
泰瑞莎.布朗從英美文學博士轉業重症病房護士,她認為護士最該做的是讓病人重溫一般人的感覺,她當然願意聽病人說話,但是「有時候同理心和話語都沒有作用」,對於總是在提問要求很龜毛麻煩的病人家屬,「因為他們心有所愛才會掛慮這麼多」,她知道折疊床很不舒服,一夜好眠很稀有,所以她總是願意違規給家屬一個枕頭。
她知道醫院綁架人的日常生活,卻沒給任何允諾,病人走在下一步的未知,對醫療單純的信賴,心中很想回家。不見得吻合專業教育所習,但她和病家的相處位置調得如此剛好,那位置剛好的細膩照見的是,人性。
怎麼看待日子呢?回家,她說,好好愛孩子,盡量別吵嘴,吃得有營養,在雨中散步,感受陽光映在臉上的滋味,要常笑、大聲笑、盡量多笑……
草屯療養院有個關懷社會很會寫作的精神科醫生,呼籲大家別只注意十大警訊、防走失手鍊、長照手冊,要多關懷失智者的美麗與哀愁、榮光與懊惱,要試著進去他們迷失的時空,細踱他們業已破碎的昔今。
我教死亡這堂課,於是放掉很多知識學理並過程步驟,我仍只要說:醫者,給生者死者安全、依靠感;往生者,因由對死亡的理解而心不貪戀意不顛倒;陪伴者,要深度體貼理解孤獨赴死的人,給他心之所需,幫他回顧一生最美好的擁有及付出。
人終究要細膩體貼別人,生,與死。
我真愛駝驃。
一出手,發光,夢幻的處世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