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之一:行過中華夜市
街道如河,繁華後亦可能擱淺沒落。中華路當年為台中最富盛名的夜市,天未暗攤販便就群集,通明燈火串連起夜的光采,饕客總等不及絡繹前來──烤肉、水餃、臭豆腐、木瓜牛奶、烤土司……各類美食接連,對窮學生尤具魅力,那時大肚山上仍然荒涼,欲想沾食些人間煙火,中華路是為首選。夜市為味覺的遊樂園,亦是腸胃縱欲之所,行走其間,眼耳口鼻同受誘惑,炸物以油香及酥脆口感擊退人的克制力、飲料藉冰涼甜美取勝、現炒憑生鮮食材及旺盛的火候征服人心。
H簡樸並愛熱鬧,自然視夜市為飲食天堂,我雖喜歡夜市食物,卻不能接受嘈雜及須排隊等候的情況。兩個人不同喜好,須於生活細節中彼此遷就退讓,情感才能有所進展。初交往時需要多些時間凝視對望,不適合於鍋鏟火熱鏗鏘、與鄰桌背脊相貼口耳擁擠的環境用餐,而待情感趨穩,自可從清靜的餐廳走出,投向更具火候氣味的路邊攤位。
一條長路集合眾多口味,每個攤位以各種形式向味蕾召喚,蒸煎火烤,冰涼熱炒,仔細分析,夜市是未被玻璃門窗遮擋的飲食櫥窗,進行的不只是買賣,更反映人與食物的對話與關連。相較於其他夜市,中華夜市老字號攤位比例偏高,如磐石於瞬息萬變的飲食洪流中挺立,堅持單純的口味與食材──烤土司提供熟悉烘暖,讓遊子於此尋獲家的感覺;木瓜、牛奶融合出雋永的忠誠滋味;從當年一元漲到今天四塊錢一粒的水餃,永遠都適合裹腹;至於滷味及燒烤老店,更為老顧客慣常的聚集所。攤主以歲月做為醬汁,層層塗抹,寒暖醺煮使其入味,伴隨食物的人情最為吸引人。
夜市為真實生活的縮影,洋滿煙火氣味並須腳踏實地,能攜手一同於夜市盡情吃喝,便具共度人生的基礎。當年與H交往穩定後我便也拋棄虛幻,加速務實了起來,於是漸對中華夜市攤位如數家珍,並與特定小吃衍生出戀情。我喜歡蚵仔煎、H鍾情大腸麵線,日新戲院前的潭子臭豆腐,一塊塊炸得外酥裡嫩,同時滿足人對香脆及溫潤的渴望。
常在想臭豆腐四處皆有,何獨鍾情這一家?其中必有天地人皆合的理由。小攤桌椅排於住家牆邊,光線昏亮剛好,占一方小桌坐定,五塊豆腐便堆疊整齊擺放面前。每塊豆腐中央皆有裂口,肚腹似淺杯裝盛醬油,上頭淋著一撮蒜末,習慣先將豆腐豎立起來,清出過多鹹味,抹去濃嗆辛辣,再如砌牆般重建口腹工程,一塊接一塊,佐以既不夠酸也不挺甜的泡菜,磚牆疊映歲月光影,不起眼的街頭角落正可恣情縱欲。
對街那家關東煮店家亦讓我無法割捨。高麗菜卷、天然的外皮內裹以碎肉、蝦仁、胡蘿蔔或荸薺丁屑,魚漿混拌黏合,胡椒、香油……啊,不確定什麼樣的組合共成這滋味,那源於古早,加進代代相傳的馨香,存留與新進改良之間,共寫出厚實的廚藝祕笈。
關東煮氣味不濃,帶點甜的氣息卻易滲入呼吸,喜歡拿起大碗,似行沙灘選撿貝殼───長條、星狀或圓形,蘿蔔高湯滲入,米血似漂流的礁岩、貢丸膨起又縮緊、豆腐如珊瑚孔縫……每樣都似禮物,兩人一同拆解,湯匙舀起,餡與湯汁混合得剛好,彼此脾胃相互感應,細膩溫醇,兩顆心似又更靠近些。
月如勾或漸地盈滿,星光通常是看不到,一條繁榮的路,點亮多少人的生活,又有多少人情記憶曾經於此川流。
食道同於夜市,愛好嘗新,也眷戀一種熟悉的感覺!
之二:吃自助餐的日子
經常好奇,現在大學生三餐都吃什麼?
答案五花八門,不同於七、八○年代的遊子往往只有自助餐可吃。
自助餐今多指供人吃到飽的複合式餐飲,不再是單點計價的家常菜內容。相較於現今的奢華,之前的自助餐更具平實況味。
記得那時三餐時間一到,自助餐店前便大排長龍,雞鴨排骨等主菜並列,素菜擺同一區,魚或蝦仁、花枝等海鮮則為少數人消費得起的奢侈品。長條取餐動線通往能量補給站,為運轉生活的重要軌道。夾行進隊伍當中,琳瑯菜色鋪陳眼前,左手持盤右手指指點點,於眾目睽睽下隨機點好食物,食欲與荷包頻頻商議,並要兼顧形象及旁人觀感,自助餐廳儼然成為生活角力場!
那時校園裡男女生宿舍各有餐廳,那裡少了異性眼光,多一分私密,食用起來更為自在安心。至於郵局旁的新餐因居交通樞紐,用餐時間往往人聲鼎沸。欲知校園情侶動態、想尋人或打知名度皆可到那裡。歡樂與重新振作的場景,經常都在食物附近。
自助餐廳似另一種生活櫥窗,一張張方桌列於敞亮的窗戶旁邊,情侶對坐,去除雜音及不相干之人,便似日後屋簷底下的家庭景象;或者好友齊聚,各取所需互通有無,一座大食堂,多少情緣匯集其中。
男生食量大,大鐵盤總裝得滿滿,女同學為了自制或無食欲,進餐經常流於形式。點餐區為餐廳核心,兩條輸送帶同時運轉,紅辣麻婆豆腐、青黃菜蔬、裸體或裹粉的排骨、微甜的番茄炒蛋……軟嫩蒸蛋一匙匙被切割,遊子常於其中找尋媽媽的味道。
盛菜鐵盤有固定的隔間,方便裝填個人喜好及經濟盤算。室友T生性簡樸,自我設限每餐只點二道素菜,二十塊內便要解決一餐,長年青菜豆腐,縮食減餐,日久便成一臉菜色。學生手頭多不寬裕,腸胃屢空,嘴老是饞,固定消費外最好能有其它附加價值。大鍋湯裡漂浮著蘿蔔丁,一圈圈油水散發出動人光彩,學長S骨瘦如柴卻有巨大食量,飯菜吃不飽便須靠喝湯來補足,瞧他長柄杓餐餐自鍋底往上撈,總能撈出額外的營養。一回他自鍋底撈出整隻雞,雖只剩骨架,仍讓他如獲至寶吸吮老半天,一丁點肉屑、氣味都不放過。
和H正式認識便是在新餐,情緣悄然接連,從各吃各的到一起分享,餐盤漸地靠近,默契於點餐中漸地形成。乾燒茄子加了進來,高麗菜經常占據最大的空間,月初剛拿到生活費,盤間將出現油煎鯽魚或豆豉吳郭魚、粉蒸肉、珍珠丸子,H見我哪道菜吃得快些,下回便會再點,干絲炒肉、碎肉鑲豆腐……菜香盈繞,盤裡裝盛我們共同作畫的原料,紅、白、青、褐……青蔥與辣椒妝點,或隨菜肉被吃進肚子,生活畫布出現清楚圖案,我漸習慣那種踏實感覺。
生活輸送帶不停傳送,大學四年倏忽到了盡頭。H畢業後旋即離開校園,我則繼續留下來讀研究所。餐廳前湧起新潮流,不再是屬於我的地盤。不久我搬出女生宿舍住到校外,街上自助餐廳林立,四處皆有帶動食客前進的轉軸。沒有H陪伴不想在店內用餐,便屢屢將飯菜混裝盒中外帶回去,滋味愈吃愈複雜!
豆芽菜毗鄰小黃瓜,青椒對映著馬鈴薯,滷雞腿堆疊,排骨一次次熱炸出來……那段吃自助餐的日子,經濟雖然拮据感覺卻極富有,經常被我懷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