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無路
書法/王志揚 圖/莊美昭
文與書法/王志揚 圖/莊美昭
約宇晟用餐,主要是感謝他對《彎——書法手札》美編設計的用心。
我告訴宇晟:「宇晟,如果你願意,我寫一幅字送你。」
宇晟一聽,非常開心。我問他想要寫什麼呢?他說:「歸鄉無路。」
這麼一個年輕人,人生經歷應該還不至於如此曲折,怎麼會想寫「歸鄉無路」呢?
「我們家鄉在鹿港,很小時家就搬離鹿港,現在長大了,就算回故鄉,也沒什麼親人可尋。所以,每次想到故鄉,就有一種歸鄉無路的失落。」宇晟解釋說。
聽著宇晟說著「歸鄉無路」的心情。我腦海中冒出的卻是一個老兵的身影。
這位老兵八十多歲了,住在我家隔壁,他的老伴往生了,孩子長大了,有的住在外頭,家中與他同住的兒子卻不親。每次看我在門口處理漂流木,他就會過來跟我聊一兩句。雖然他的年紀比我父親還大,但我習慣叫他「老哥」。
有一天,我看到老哥在鋸一塊木頭。我問:「老哥,你在做什麼?」
「我要做一對博杯。」老哥說。
「你家沒有嗎?買一個就好了啊!自己要做到什麼時候?」我問。
「沒關係,我做這個打發時間。」
我看他的鋸子生鏽了,忍不住說:「老哥,你那樣鋸太慢了啦!我有工具,我可以借你。」
「我慢慢來就好了,反正閒閒沒事。」對老哥而言,整天待在家裡,找點事做,好消磨時光。
「好,老哥,那你就慢慢做。不過,你要做博杯,到最後的那個彎度是鋸子鋸不來的,到時候,我再用我的機器幫你修一修、磨一磨。」我說。有了這樣的互動,我與老哥從點頭之交,有了更多的對話。
有一天,話題轉到了他從大陸來台灣的經過。
「七七盧溝橋事變那一年,我與家人走失了,當時我六歲,四處流浪,十四歲被人帶到台灣。」老哥說。
來到台灣,當了軍人,結婚生子,就這樣定了下來。
「老哥,兩岸開放時,你有回去嗎?」
「一開始沒有,因為,根本不知道我的家鄉還有沒有親人。後來,一個同鄉要回去,我託他幫我打聽親人,真的找到了,我才回去。」
「我還記得第一次回家,那天,回到老家已是黃昏,屋子裡沒有燈光。我走進娘的房間,看見一個九十多歲的女人坐在床上,我其實不認得我娘了,但我知道她是我娘。我走近她身邊,喊了一聲:『娘!』我娘沒有認我,她說:『你是不是我兒子,我不知道。你明天天亮過來,我就知道你是不是我兒子了。』
「第二天,我又回到娘的屋子。娘對我說:『你轉頭過去。把褲子脫下來。』我依言,脫下褲子。娘立刻喊了我的小名:『小毛,你是娘的兒子沒錯,娘記得你屁股上的那塊胎記啊!』」老哥說到這裡,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我也跟著落淚。
骨肉分離五十年,再見面,已視茫茫、髮蒼蒼。往後的幾年,老哥都會回去看媽媽,一直到他的媽媽往生,他將媽媽的遺照請回台灣。
老哥離家七十餘年,牽引他的心的是媽媽的殷殷期盼。如今,媽媽不在了,歸鄉之路變得遙遠又漫長。歸鄉無路,那個「鄉」,是媽媽,是老哥情感的根。
我很慶幸,我的「鄉」就在身邊,雖然媽媽生病了,但可以天天陪伴著媽媽,是上天給我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