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欣

想起台南，總是火辣辣的，那兒是鳳凰木的天下，紅豔豔的鳳凰花燒遍了夏季的古都。何曾想過這火鳳凰下會有水鄉佳人荷花呢？荷花，她是溫柔、含蘊又內斂的小仙女啊！怎麼受得了熱情的南方姑娘。

那天，我重臨台南公園，看到一畦大綠葉亭亭站在不見水的沼澤裡，於是我招喚在溜滑梯的女兒：「寶寶，我們去看芋頭。」

我真的以為那是芋頭，一來是主觀的不相信荷花會種在這兒，二來則是我平日對大自然的不關心。台北植物園也去過幾回，但都是在月光下，月光朦朦朧朧，我只看到身邊人兒，那有心思看荷花。

畫中荷花也賞了無數，不求形似的水墨畫，怎能教我觀賞植物。因此我牽女兒走到那畦「芋頭」前，竟發現了蓮蓬，蓮蓬我是認得的，又見到粉紅的花苞點綴其間，我才恍然。年近三十歲，第一次看清楚自古以來，頗受中國文人雅士讚美歌頌的荷花。

荷花就是蓮花，這點我從書上知道的，我卻喜歡喚她為荷，好像說荷花就聞得到她的清雅似的。

但火鳳凰籠罩下的荷花到底是不太一樣，那畦荷葉不但欠缺些嫵媚，竟擎然有點悍然之姿，葉如傘大，真是應了擎雨蓋之名；沒有池水，儘是一片汙黑的沼澤地，不過她仍不失出汙泥而不染的本性，每根梗子都是翠翠的綠色，乾乾淨淨。

最糟糕的是那些荷葉出奇地大，那麼高個子的荷，讓我怎麼尋古詩「菡萏香銷翠葉殘」的韻味，又如何配那首「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而一向看書認天下的我，看著觀著，竟覺得眼前的荷花是假的，她長了荷花的貌來誑世人，到底缺少荷的精髓，細看，那性子，那風姿更是不像，但，如果她不是荷花，又是什麼呢？

我忘了橘逾淮而枳，想來火鳳凰下的荷花是飽享陽光的照射，所以形態較粗壯，搖擺起來就不夠綽約嬝娜了。

揮別了台南老家，我一心盼著去台北植物園看荷花，想看看台北的荷花是不是較有詩意。黃昏時，漫步植物園的荷塘邊，嗯，還不錯，塘中有水，清風徐來，綠雲自動，動得輕緩稍有詩情，不像火鳳凰下的荷，清風吹過時，簡直像一堆綠色巨人在竄動，那兒有雲的柔媚啊！

已是秋日，有數枝荷葉已枯黃萎頓的掛在塘面，「翠葉殘」的字句是美的，枯黃的荷葉卻不美，於是，我又煩惱了，怎的老是不如書上描繪的那麼動人，莫非這也是假的？

真的荷又在哪兒呢？

這真是先認識詩裡荷花的害處，看盡千荷皆不是，因為我心中早已有了一朵荷，沒有形狀，沒有具象，卻是美不勝收的詩意荷，世間之荷難以與她匹敵。

我心中的荷，最早當然來自周敦頤的〈愛蓮說〉，「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那時是君子之花，不染詩意的，接著斷斷續續讀了些小詩小品，知道荷花又名芙蓉、菡萏，這些名稱，使我漸漸喜歡了未謀面的荷花、蓮花、芙蓉、菡萏。

但是荷花在我內心幻化為一枝詩情畫意的花葉，卻得怪余光中那本《蓮的聯想》。那年剛上大學，捧著這本較之高中教科書好看許多的新詩，我簡直有些被震撼的感覺，終日嘴裡念的是「諾，葉何田田，蓮何翩翩，你可能想像，美在其中，神在其中。」要不就是淒美的說著「死後如果你化為蓮，則芙渠千朵，我怎能識破前生的紅顏。」有時又幻想，「你是今夏最後的一朵蓮，綻在我身邊，即無風，也恁地楚楚。」

每日每夜的叨念，弄得整個寢室同學都坐立難安，最後只好把我那本《蓮的聯想》藏了起來。

在一次社團活動裡，有個男孩對我猛談蓮，又念著「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每朵蓮都像你。」令我大呼巧遇知己，整整和他結伴而行了一年，我事後曉得他早已知我，背誦《蓮的聯想》只為悅我而已。

奇怪的是，當時那麼迷那些詩，卻未曾動心去看看真的荷花。書中自有顏如玉，深植我心中的荷來自書中，自然也有其如玉之顏，那是形而上的，不染俗塵的，不止火鳳凰下的荷不能替，植物園裡的蓮也不能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