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翁淑慧
彷彿魔杖輕輕一點,定格時空重新啟動,世界如常運行,但熟悉身影已不在眼前。上一秒,目光還追著電玩機台螢幕上的俄羅斯方塊跑,看著那些如雨滴紛落的螢光色塊在墜地前,旋即又被緊握操縱桿的手敏捷拉起,迅速乾坤大挪移嵌入缺口,層層疊疊積木瞬間矮了幾截,就是這般精采如魔術的遊戲,才會讓我鬆開了母親的手。
巴士已經離站,車子載走了媽媽和姐妹,卻忘記拎走我。恐懼感彷彿心臟被放進真空包大力壓擠,幸好這樣的窒息感並沒有持續太久,我看到凝縮成一小點的遊覽車在遠方路旁擱淺,母親跳下車來朝我揮手,我用盡全身氣力向前跑,她的身影逐漸轉趨清晰,然後,我抓住了她的手。
那時候,母親掌心溫度和二十多年後的現在一樣。只是絲綢般的柔滑已被重繭盤據,像坑坑疤疤密布的馬鈴薯芽眼,不論怎麼刨挖仍然抵禦不了內在毒素的催老,雪白結實果肉終經歲月氧化成黃褐鬆塌的肉塊。或許,母親的手無論怎麼勤於保養,依然留不住青春風采,因為那雙手終日浸漬在化學藥劑中,長年用厚繭攀伏的拇指與食指撐持利剪在空中開闔張舞,怎能維持肌膚的嬌嫩與光澤?
幼時,母親經營家庭理髮店,我總愛賴在她身邊,當她的小幫手。每當客人上門,我喜歡窩在一旁看她幫客人剪頭髮,「喀嚓、喀嚓」聲起落,一撮撮亂羽在她眼前紛飛,絲毫沒有干擾她流利動作;有時她會用電動推剪三兩下「嚕──」去掉頂上茂林大半,再經過巧手修剪,不消多時便大功告成。我等的正是母親用毛刷掃掉客人脖頸碎髮、解開他們身上圍巾朝空中抖動兩下這一刻,當母親還在等客人掏錢、笑吟吟同他們寒暄時,我早已經迫不及待拿出掃把準備清潔滿地髮葉,偶爾得到意外讚美,還有看到母親聽到客人誇獎時露出的笑容,有種莫名成就感自心底冉冉升起,簡直就和當選模範生在司令台接受表揚沒有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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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有記憶以來,母親一直是靠理髮撐起整個家,因為父親的失職,她終生都在勞動並且收拾父親製造的麻煩,直到我們三個孩子成人後,她刻意在外地工作疏離,才終於了斷這段殘破的婚姻。然而,經年累月下來,母親的手生病了,俗稱的「媽媽手」令她夜裡總要因為神經痠麻醒過來好幾次,工作起來也格外費力,遍試各種療法無效,最後只好選擇開刀治療。
術後她暫居我的住處,方便我同時照顧她和稚女,可母親也許是獨立慣了,昨夜想幫她梳洗,她非得堅持要自己來,看著將掩門扉懊惱自己的不擅言詞,竟不知如何應對母親的執拗。小時候我不是最喜歡當母親的小幫手嗎?為什麼現在變得如此笨拙?幸好,一旁尚不能言語的女兒銀鈴笑聲提醒了我,思及就當為女兒洗澡吧,我不顧母親反對,大剌剌闖進浴室,以不容違逆的權威發號施令要她「乖,別動,聽話」,一面利索為她打上肥皂,快速搓抹出大片白雪洗去髒汙,突然間她變成一個乖巧的孩子不發一語,安靜順從地讓我為她洗浴,完成最後一道手續沖淨母親身軀時,我想起她每次為客人沖淨白色髮沫,然後用毛巾壓乾溼髮包裹成團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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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昨夜的大方幹練終究是逞強出來的,不然為什麼此時母女倆陷在擁擠人潮中,被母親緊抓著手的我,就是不能像和丈夫相處般自在?我們曾經臍帶相連、水乳交融,曾經讓她承受巨大苦痛才血肉分離,曾經蜷曲在她懷裡吮吸乳汁成長,這些都是母女共同經歷的事,為什麼此刻汗水隱約在我們掌心化開,我竟會對這般親密相濡感到不知所措?
猶記女兒剛出生頭幾天,母親幫我調整哺乳姿勢時,我也是這樣侷促不安。「妳就用手指頭去點點囡仔的嘴巴,如果囡仔的嘴呸直直動,就是肚子餓了想要呷奶。」母親邊說邊把我的乳頭塞進女兒嘴裡,軟綿綿的小肉球立刻咕嚕咕嚕大口吮吸起來,母親開始追想:「妳以前喔,也是這樣邊呷邊睏,好加在我的奶水有夠,妳呷一時呀就飽囉。」她說這些時,嘴角浮現一絲幸福,彷彿時光掠影在她腦海中倒映出些什麼。
母親將沉浸在思緒裡的我從熱鬧商街中拉離,結束偷閒時光,差不多也該返家哄女兒睡覺了。順著電扶梯的運轉沒入捷運地下月台,途中我聊起小時候因為貪看別人玩俄羅斯方塊而沒有跟上車的糗事,母親立刻接話:「就是啊,上車以後才發現怎麼減一個囡仔,險險驚死,卡緊叫司機停車,乎我落車找你。」語畢,她笑了,我也笑了。
此時,列車剛好進站,當離站的嗶嗶嗶警示聲響起,我想該是我牽起母親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