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佳如
幼稚園的午飯碗裡的蔥花,總是令人生厭,總得花上一番時間仔細挑出,趁著兩位老師不注意,偷偷丟在地板上,於是,那天下午布鞋底下,總帶有黏膩青綠,整天散發惹人厭香氣。但大抵而言,幼稚園還是一個好地方,那是我生平頭一次,順利以物易物而來的喧譁市場。當我用會唱歌的鉛筆盒,向隔壁班男生換本恐龍圖鑑時,回家後我們該如何各自解釋?這是孩子第一個不肯和大人分享的祕密,自己也解釋不清的迷戀。
在等待無數畢業典禮的日子裡,我趴在動物圖鑑上勾動奔騰想像,以為所謂動物們,就該屬圖鑑裡這般迷離模樣,生活在黃沙瀰漫、蔓藤糾纏裡,張亮著一雙黃澄晶亮的雙眼,我為這些龐然大物怦然傾倒,現實裡魚市場的腥味同樣使我興奮難耐。
尤其當後車廂堆高保麗龍的貨車行經我們這座公車不停的小村時,整座海洋頓時在貨車藍色油漆中蕩漾。賣魚師俐落刀鋒落下,鱗片如雪飛霜降緊接掏肝取腸,我對每個殺魚步驟感到深深著迷,卻對碗裡漂浮著的虱目魚興致缺缺,大人急著將我這多刺嘴笨的表現,攬在自己身上,直說這孩子真沒本領,使我從未真正領略挑刺的美學。
恐龍和虱目魚是我童年回憶裡一顆纏繞不清的毛球。
闔上圖鑑,在周遭共生共息的生物卻總被安上骯髒的名,燕子流線的線條與築巢富貴象徵是可喜的;牠們在屋簷下滴落的糞便是可恨的。隔壁鄰居家養的貴賓犬是高貴的;嗅聞便當盒的流浪狗兒是可捉的。在二分法裡,我選擇較簡單的路徑:不要輕易喜歡上流浪動物,是對家人無害的。即使如此,當我第一次望見稻田裡的貓時,還來不及細看,這個句子就此植在心中,原來,貓也可以這樣,活著。
那樣的生命姿態,以不經意的猛力衝擊,頓時更新過往所有生命體驗,使人願意相信,光線精心調出的色調,它的用意是要讓人永恆記住這幕驚喜。
生的悄然蓬勃,對照死亡喧譁張揚。「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在村子裡不僅是俗諺更是場實踐,讓一條回家的鄉間野路,變成流動墳場。那段放學騎著腳踏車的時光,我曾相信,晚霞裡會有龍的眼睛皎亮張望,在被自己揭穿(如發現床頭上的信,耶誕老人未讀未回)或放棄繼續許願的願望裡,就屬這個,現在想來還會持續發酵。
懷著龍此刻正在翻身窺望的憧憬,騎經路旁狹長雞舍,在還沒學習游泳前,這座雞舍讓我早已習得吸、閉氣頻率,但那換氣的瞬間頻率中,臭味屢屢搶先竄升。那是一旁的木麻黃樹上,所隱隱滲透出屍水飄逸。彼時我從不知道一隻貓的重量,但能從塑膠袋完美弧度裡窺見,牠生前可能跳躍的輕盈。童年生死輪替,是如此頻繁且平凡,溢滿鼻息。榕樹上的麻雀一齊啼叫,襯得眼前夕陽愈發暮紅,老人推著更老的人往遠方前行,我倚靠這些擦身,湊全生命裡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