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入林試所從事森林生態、水文工作,到日後教學,對葛錦昭而言,是一趟找樹的旅程。
口述/葛錦昭
記錄/心岱
一九四八年,國民政府撤退到台灣的前一年,我剛剛從國立中央大學的森林系畢業,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滿懷著所學貢獻社會的理想,我離開了家鄉,從武漢到南京準備開啟我的工作,但在拜訪老師梁希教授之後,憑他的一句話,我的命運被改寫了。
民國三十七年,雖然國共內戰不休,但身在大後方的學子並沒有感受到時局的緊張,初出茅廬的我,只想著投入我的專業領域,並沒有料到,大環境的動盪,終究影響著小我的前途。
梁老師對我說:「你到台灣去,那裡正需要科學人才,你們年輕學子,快動身去吧。」梁希教授是中國林學界德高年劭的尊者,早年留學日本,返國後即在國立中央大學農學院創立森林系,終身從事林學教育造就無數青年學子,對中國森林經營有著巨大的貢獻。
梁老師不是在建議,而是在發令。他把我舉薦給「台灣林業試驗所」,當時首任所長是知名的林業大師林謂訪先生,他也是梁老師的學生,台灣光復那年,他負責到台收歸,隨即延聘精英學者、專家,匯集一堂,展開台灣林業的學術研究。
而台灣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地圖上它不過是個蕞爾小島,歷史上它剛剛從殖民地回歸中國版圖,對我這個成長於北方漢子來說,亞熱帶的南方,是神祕而陌生的,我很迷惑,但心想,老師的指引必然有所因緣,何妨聽話去看看再說,本來學科學的人,只志在學習環境,研究是唯一的目標,其他都是不相干的。
如此,我回鄉告別家人,在民國三十八年初帶著簡單的行李,輾轉車船後,抵達了當年隸屬於台灣省農林廳的「林業試驗所」報到。梁老師的話猶在耳邊:「林謂訪所長不獨是林學大師,且教誨青年學子,諄諄不倦,重視學術與品德的修養,以身示範。」確實,能夠在青春年華,跟隨這樣的榜樣,不僅打下了我這一生的方向,也締造了我的人生觀、價值觀。
我在林試所的工作,最主要的當然是我的所學「集水區經營」,以及「森林生態、森林水文」。當年台灣光復不久,接著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百廢待興,雖然首要的民生問題尚待解決,但是覆蓋台灣三分之二土地的森林,是維繫台灣命脈的資源,如何利用與永續發展,成為政府政策中不能忽略的重要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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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在海洋強權的十六世紀初,經葡萄牙船上的水手驚呼「 Formosa」之後,美麗之島的讚譽指的就是「聳立如綠色高牆、一望無際的綠色森林」,這些資源下面所蘊藏的:豐沛的水、動植物、肥沃土地、乃至於無窮無盡的木材與地底的礦產……但是,「美麗」往往也會成了「罪魁」,美麗之島的名聲因而幾度受到強權外來者的覬覦與掠奪,歷經葡萄牙人、荷蘭人、日本人等數百年的開發利用,台灣的林地遭受大破壞,在日治時代乃至於光復後,木材輸出是維繫台灣經濟命脈的重要產業,但一直沒有留下相關的調查紀錄,更遑論有系統的研究資料可供參考。
「林業試驗所」早在一八九五年日治初期,由日本人設立苗圃為前身,後來,組織隨著年代幾經更換與調整,但始終秉承著學術研究的傳統,延續造就科學人才與拓展科學領域的功能。從時間軸看,木材產業的興盛同時也代表著大量林木的消失,雖然有造林的遞補,但卻失去了森林的原始生態,砍伐所造成裸露的林地,因為氣候的適宜,造林木生長快速,林相也就隨之改變。
台灣的山脈,從海拔五百公尺到四千公尺不勝凡幾,由於密布森林所涵養的水源成大大小小的河川,在越過高山、流經丘陵之間,於是形成集水區。這些集水區是提供水土資源的主要地區,它的永續經營和保育,將會影響全國主要水源,包括農作、畜牧、商業、工業、民生飲水等。
集水區可以說是大自然的活水庫,是國土保育的資源,是維繫人類文明活動的基礎。集水區經營目的即為確保水資源之利用,並減少天然和人為的災害,如沖蝕、泥砂、洪水等。
集水區的踏查,是以一條河流為單位,而每一條河流都有它的特性;台灣河川流經的地形與地質複雜,植被類型多樣,坡降與流速、水質與輸砂量都各異,如濁水溪的河水終年混淆,太魯閣溪在非颱風雨季節則清澈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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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絕大多數的河川流向皆發源於中央山脈,然後向西或往東流去,而荖濃溪則自北往南入海,有的流經砂岩與板岩地質,有的流經變質岩地質,所以輸砂量與水化學也不同,再如陽明山為火山爆發的火成岩,許多河水化學性質屬於強酸性,因為河流的上游高山植被有針葉林及針闊混生林,而中下游為常綠闊葉林,因此,上、中、下游的河川,水質都在改變著。唯有保護上游的森林集水區,才能確保中、下游的地景安全。
土地管理必須以河川的集水區為單元,更要看各集水區的特性作為治理方針。森林、雨量、地質、坡度等都是河川性格的組成,而集水區便是人類應用河川生態系的智慧,並引其作為治水管理的科學手段。
台灣開發初期,山地密布原始林,並沒有所謂的產業道路,也沒有登山人走出的「步道」,走進森林,就猶如跨入蠻荒地帶,我們的踏查,是兩人一組,每次上山,少則一周,多則十幾日;當時裝備很簡陋,雖然有請原住民協助挑重並引路,但自己仍要背負至少二十公斤的調查儀器與作業物件。
台灣低海拔的山,多為闊葉樹林,林型多樣而複雜,山壁陡峭難行,尤其遇到瀑布時,眼看著目標就在眼前,還是必須繞道或溯溪而行,往往一座山上上下下的攀爬,最後依然迷途於林中,找不到出口,這些篳路藍縷的經驗,雖然相當危險與辛苦,但當夜宿帳棚時,四周一片漆黑,所能見到的,只是一堆小小營火與從樹梢間露出的星空,那時,人間的世界顯得遙不可及,無論是榮華富貴、無論是生死愛憎,皆成為空,心中只存在著「明天要加快腳步,圓滿的完成計畫」。
而天亮後,看到身處的所在,蟲鳴鳥叫,一片生趣盎然,草葉的露珠,泥地的獸跡、遠處的流水……這些經驗對我來說很震撼,在渺無人跡的深山林內,我的目的是「找樹」,找到樹後,根據樹林的種類與數據,就能規畫出集水區,「找樹」意味著進入了大自然的核心,「找到樹」則意味著謎題的解答,我的尋求既是工作目標,更是自我生命之樹的完成。
在一次次的野外經驗,我的感受慢慢在這樣的情境下,被琢磨,大自然提供我關鍵思維的時候,往往就在尋路不得、找樹碰壁的當下,豁然頓開,我的研究工作促成我「身體力行」,鍛鍊了我「無所為、有所為」的價值觀;爬山找樹的樂趣一旦培養了,森林祕境便逐一在我們的探勘下,釋放了它的絕美與溫柔,而不再只是險峻與威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