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青.香海文化提供
雖然禪與音樂都是一種對語言的超越,但是,「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釋迦傳教,從來是「應機說法」。對號稱「頭陀第一」的迦葉,當然可以「以心傳心」;對芸芸眾生,則只能明知不可說而說之, 即所謂「 不說之說」。
禪宗的公案語錄、棒喝機鋒,都是語言的變形和替代品,其目的,無非是打破你舊的思維定勢,令你豁然開悟。與此同理,在音樂美學中的「音樂形象」一詞,也是一個勉強為之、約定俗成的概念。有趣的是,音樂形象的模糊性、多義性,與禪宗公案的不可確解,也有著驚人的相似。
佛教把一種透澈的智慧稱為「般若」,這種建立在「緣起性空」的理論基礎上,超越了世俗認識與事物表面現象,直接達到事物的本來面目、把握諸法真如實際的智慧,可以稱作「超越的智慧」。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智慧的運用過程和達到的結果也是不可言說的。
音樂與此相似,它通過人的感官讓人直接體會到事物的本質。一些真正被音樂打動的人,常常在音樂中體會到某種超理性的東西,但是他卻無法準確地傳達給其他人。
那種在樂聲中「怦然心動」、似有所得的感覺,極像禪宗所說的「頓悟」──在剎那間豁然貫通、洞若觀火;人們在此時從音樂中體味到的東西,也類似「般若」──它穿透了事物周圍的一切,也穿透了事物的表象,直達事物的本質,直接洞悉生命的真實意義和世界的本來面目。
就像音樂可以挖掘出你深藏在理智下面的感情,激起你感情的波瀾、攪動你記憶的深淵一樣;禪的目的,也是錘鍊你的心靈,以挖掘出你那些潛藏著的、作為整體的自我存在。
當然,音樂所作用的,還只是人的感情層面,而「般若」,則不但超越理性、超越一切虛妄不實的假相,也超越感情、超越邏輯、直接觸及事物的本質和宇宙的本體──真如。
西方音樂多無標題音樂,強調音樂的本體性和獨立性,以有意味之音的運動形式作為最終的音樂審美法則;中國音樂多標題音樂,強調音樂的多種功用,尤其是心理指向性,以載道、淨意、明心作為音樂藝術最高理想。為此,西方音樂竭力使音樂脫卻對其他藝術形式的依賴和聯繫,以「純音樂」的姿態卓然獨立於藝術之林;中國音樂則以虛懷若谷的雍容涵括了其他藝術形式,甚至以另外一種藝術形式──「詩」的標準來表達自己的追求。
對中國人來說,「詩意」,意味著音樂以及其他一切藝術的最高層次。因此,中國傳統音樂才可能接受禪宗的理念與精神,在成為詩意盎然的音樂的同時,也成為禪意幽然的音樂。
在中國,與許多受禪宗影響的詩人們一樣,對於接受禪宗思想的文人音樂家而言,音樂首先是悟道的手段,同時也是弘揚佛法、張揚真如佛性的「指月之指」。
惠洪稱自己的詩集為《石門文字禪》,公開亮出「文字禪」的旗號。與此同理,音樂其實也是一種「音樂禪」。明代的達觀禪師在為《石門文字禪》作序時,對禪與文字關係的論述,同樣也可以用來解釋禪與音樂的關係。他說︰
禪如春也,文字則花也。
春在於花,全花是春;
花在於春,全春是花。
如果我們把這段話中的「文字」換成「音樂」,那麼,禪是使百花盛開的春天,音樂就是花。對於春天而言,花體現了春天的全部含意;對於花而言,春天便是花的全部概念。春、花如一,禪、樂如一。春、花、禪、樂,渾然一體,再不可分。
禪對中國傳統音樂的巨大影響,超出了許多人的想像;而中國傳統音樂中所體現的禪的精神實質和灑脫風貌,也的確令人深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