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栢青(小說家)
偶然瞥見的一則網路新聞標題是「歸亞蕾口氣堅定道出五個字,蔡依林、林心如瞬間淚崩」。但到底是哪五個字呢?不點開新聞內頁是不會知道的。那和「謝霆鋒的24句話,看到第三句已經受不了」、「馬雲語錄,22歲前沒做到這件事情你就不可能成功」等系列臉書轉貼文章可以放在同一頁面,過去新聞課堂上「標題簡明扼要」、「主旨明確」等訴求大概是愈不再被提起了,想來網路媒體對點閱率的渴求遠超過傳達資訊之使命感,勾引觀者好奇心比一眼明了事實還重要。
懸疑永遠是好商品。事實上,懸疑不正是故事的基礎?這一年來,更多如何撰寫故事的教科書被推向市場,從二○一四年初起始,簡單數算便有《超棒小說再進化、《大小說家如何唬了你?》、《編劇之路》、《故事造型師》、《故事的解剖》、《故事如何改變你的大腦?》、《暢銷作家寫作全技巧》,那麼勝壯的軍容,都可以自成一類占領一個櫃位了。這類書試圖告訴我們,創造作為一種虛空中的召喚,從無何有處憑空描畫出形狀,其規則是什麼?若再回顧本年度創作與出版情形,作家賀景濱在〈沒有故事,我們會死〉一文中明確指出此中供與需的弔詭:「最反諷的是,在這個小說閱讀人口逐漸流失的年代,教人寫小說的書卻不斷在冷冷清清的書市異軍突起。」真奇怪不是嘛?寫小說的書蔚然成風,寫小說的人蔚然塵封,規則知道了,能實踐的人卻少有。這麼多人讀「怎樣寫一本小說」,卻不去多讀幾本小說。而唯一完美實踐這類寫小說教科書中祕訣──諸如「懸疑是個好商品」、「務在故事開始製造懸疑」──竟是我們的新聞標題,且猶有甚之,眾多新聞在標題上實踐故事的懸疑,在標題下撰寫懸疑的故事。我不在意現實比故事離奇。現實本來就離奇。反倒因為是小說,才需要遵照某種因果。好的新聞告訴我們觀點,而劣質的新聞忙著編造因果,在浮面上穿織作假,那是寫壞的小說。連帶敗壞故事。把我們的品味弄得更差了。
但並不是沒人說故事。博客來網路書店於二○一四年終報告中指出青少年仍以閱讀「動漫輕小說」為大宗。故事可還是有市場的呢。輕小說的流行可以和上述小說教戰手冊之大量出版相照看。暢銷輕小說的祕訣在於人物,人物的塑造愈吸引人便愈能吸引讀者,相關的人物模組因此出現,輕小說讀者習於為角色分類,這是眼鏡娘、這是傲嬌;這是腹黑屬性……這正是一種小說術的運用,且正因為人物有其模組,不只是寫輕小說的人可以鬆一口氣,閱讀輕小說也變得輕鬆了,事實上你製造出太複雜的「人」──或者說,更真的人,讀者還不買帳呢──易言之,眾多輕小說往往讓讀者產生一種「安全感」,在你認識的角色上說你能忍受的故事,那就是享受了。至少不會冒犯,得以逃避。拉遠一點看,回到今年出版的小說教戰手冊上,諸如《故事如何改變你的大腦?》、《大小說家如何唬了你?》等書則透過腦科學與心理學的角度審視小說,他們提出「故事」之所以吸引人乃是因「危機意識」:「神經學告訴我們,人類的腦對故事有本能反應,會因此產生愉悅感並把注意力擺在故事上」、「人類心智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預測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情」。但將二者並置,並不是要凸顯「安心感」與「危機意識」的對比,而在於,一切終將變成一種技術而已。我熱衷於理解技術,但一切只是這樣而已嘛?一切只能這樣而已嘛?小說教戰手冊點出創造的模組,是畫小說的形狀,但很多小說最後變成畫形狀的小說,且愈畫愈小,像衰敗的宇宙逐漸內縮。那是技術者的危機,也是輕小說的危機。但就算是活在小小的房間裡,人也是可以滿足的。例如一則很淺的新聞。驚奇了,滿足了,就這樣。滿足的是驚奇本身,而不是生命本身。當然,故事不為生命負責,故事有它自己的生命。
但知道形狀很重要的喔。小說的技術手冊是一種形狀的現形。但我知道還有另外一種形狀的存在。那
是關於人類心靈的形狀。是道德與意志的邊疆,是觸探善與惡、倫理
與欲望的界線,是整個社會集體潛
意識的模組。村上春樹寫完《1Q84》時提出將來的創作事關「神話再造」,大江健三郎更早以前便強調「引用」的重要,那不是指字詞的引用,而是在偉大小說創造的內緣形狀上加以疊模展開。這恰好站在浮面編織因果的新聞對面,也是以為技術便可創造小說者終要對面的,怎麼一下就碰壁了呢?要進入裡面啊。
啊,真想逼現故事的邊際。
啊,真想以故事,逼現真實的邊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