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傍晚四點北上,他抬頭,撞見一片令人驚異的風景。八坨牛仔褲包裹的屁股,十六條盤起的腿,偶然探出的三顆腦袋,被速度拖長了的表情,卡在ETC門架上,在他腦海中塗抹出一種孟克吶喊式的恐怖印象。
卡在門架上的還有幾塊看板。「絕食」、「勞工」、「選舉」,這是高速公路上以時速一百二十公里下載到的訊息殘片,和所有新時代網路賽車手一樣,他仍保有三分鐘詮釋意義的耐心,迅速排列組合出各種可能。他先想起一九八一年愛爾蘭共和軍Bobby Sands,為了爭取政治犯人權,擊敗對手進入眾議院,卻在絕食六十六天後死去;他還想起二○一四年因弊案深陷囹圄的基隆市長候選人,絕食於看守所,宣誓參選到底,最終落敗收場。車再往前駛去,他記起誓言參選到底的還有巴西工黨主席Lula,擦鞋小童經歷三次挫敗,宣布當選總統的那一天,不知為何,自己是警惕多過於欣喜;隨即又被超車的客運虎虎打斷思緒,提醒他一個多月前在吊車上懸掛選舉布條,沒有保護措施的工人,就是被客運從高處撞倒墜地。落花猶似墜樓人,可是,富士康員工在同事接連墜樓的身影中大概找不出飄逸的美感。活著好累,和公司簽下了不自殺同意書,剩下的人站在欄杆邊,哀悼失去的翅膀。是的,倖存者並不總是幸運,任職客運公司的父親不願兒子成為剩下的人,在自己一躍而下之前,將七歲還沒生出翅膀的身體從二樓拋出。勞工局張開手臂,微笑喊出:「珍愛生命」,然後,還有無數個絕望的身體從兩臂間落下。落花有意,流水經常無情,坐在房子內的人透過窗戶望出去,以為自己見到的是一場花季。他人生中最美的一場花季是和父親一起經歷,春日久遠,在荒茫的山裡,他們偶然發現幾株山櫻花;父親將他抱起,擱在肩上,一瓣櫻花落在鼻尖,那是七歲的他爬得最高,卻也最接近生命消殞的時刻。多年以後,被工作了三十年的公司裁去而憂鬱的父親,用一根勒住脖子的繩索告訴他:活著好累啊。自此以後,他就成為剩下的人。
「爸!要過隧道了!你要跟來喔!」他想起二○○一年看《你那邊幾點》而痛哭的自己,駛在隧道極少的中山高上,突然有種折返的衝動。想停在ETC門架下,向高處那幾副憂傷的面孔說:嗨,你那邊幾點?又是什麼樣的風景?
六點,交通部長在房子裡,在臉書上,等待另一場花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