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振鴻
他仍是擔心,感到無助,覺得在母親面前的自己像是一片與島嶼失散的海。
接下來的日子,陡然變得恍惚。誦經、守靈、作七、拜懺、告別式、火化、撿骨、晉塔……對於父親葬禮中所有的繁瑣細節、儀式,他都一一去經歷,一一選擇在恍惚間親力親為,像是藉此,向死亡進行最後一次抵禦,因而用盡氣力,不肯認輸,要將父親已無聲息的軀殼慢慢地刨成薄頁,日曆似的,一頁,一頁,輕輕地撕去,送走。
也像是,他們的家莫名就被粗魯地拆解,散落在一個不真實的夢境當中,而最終,卻只有他與母親醒了過來。
之後,失去父親的母親開始變得消瘦,少話,食量愈來愈小。更多時候,是恍神地坐在老藤椅上,伴著身旁那張專屬父親的老藤椅,讓日光、月色以及暗夜中爬行的蟲子,靜靜地將她裁剪成屋內最細瘦、最蕭索的一株盆栽。
日日,看著生活中的母親逐步了寂無色,他不由得想像,母親其實是陷落到一個更大的夢境當中,那裡,四處覆蓋著過去的事景,但由於再不會有新的不幸降臨,那些過往,無論悲涼、歡快都因而暈染著一層層溫暖的光,也使得夢境如同一座地處偏靜、不會再老去毀壞的療養院,讓人直直想夢著,不再出來。
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就這麼想像著母親,這麼焦急等待母親能再次從夢中醒來。有時,他會勸慰母親,要她不要再傷心了。有時,也會要求母親多吃一點,好讓天上的父親能夠放心。然而,母親聽了總是搖頭,囈語般回應著他,要他不要掛念,好好去生活,去工作。
但他仍是擔心,感到無助,覺得在母親面前的自己像是一片與島嶼失散的海,無岸可上,只能靜靜在海面下撕裂翻攪,慌慌地等待。
是的,如果,如果沒能有節慶與祭典的到來,他可能會真的以為,等待亦是一種徒然,終究,母親會將日子全數讓渡給了夢境,成為夢境中溫暖的一角。
於是,鬧鈴定時響起似的,當新年、清明、端午、中元、中秋、重陽……這些節日陸續到來的時候,母親便會準時從那個長遠的夢中醒來,開始在廚房裡團轉,忙碌,處理著各式蔬食,然後,再將盤盤的素食菜餚端放父親神主牌前,供祭著。
對母親而言,這是她最快樂的一段時間,彷彿日子又回到了父親仍在的那些平凡日常,而她正為著父親備款三餐。
照例,燃香祭拜時,母親總會告訴父親,寺裡的老師父曾向她開示,以葷食祭饗會增添惡業,障礙往生者修行。
「今仔日,咱要喫菜喔!」母親哄慰孩子似的說著。
當晚,祭祀父親後的素食菜餚便也成為他和母親的晚餐。
經常,在餐桌上,坐入這樣與母親兩人的茹素時刻,他總會恍恍交錯想起自己的茹素起點,那個令他印象深刻而封存心底的私密場景,然後,感覺淚流滿面的父親似乎就坐在身旁,與他們共食。
他漸漸明了,悲傷是不會離去的,如同父親是不可能被遺忘,然而,能面對這些生命當中所無可推拒與否認的方式,卻唯有接受以及安置。
於是,他也看清了這多年走來的茹素之途,迄今,茹素的實踐不再只是對諸神的承諾,也並非僅是一道抵禦死亡的無形防線;它亦是,母親與他安置悲傷的所在,與父親最靠近的所在。
夜,逐漸暗了下去。餐桌上,他們三人就這麼相伴地吃著,而他知道,到了明日,母親又將繼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