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靜靜的,沒有言語。
沿著山路,我們緩緩回到課室。秋風迎面。
舞者繼續在腦海裡伸展肢體。
頭仰天,手俯地。
雙手支天,天有多高?多重?
十多歲的少年,伸展雙手,往天延伸,往宇宙延展。
山中觀舞歸來。我們回到山的另一邊,回到課室。
秋天在跳舞。
秋風習習。舞者伸出雙手,迎風。微風在耳畔低語。舞者彎腰俯身,貼近地面,閱讀大地。
秋風拂過,舞者對看,呼吸著森林。
少年舞者來自台灣各地。
他們以青春之手召喚風,召喚雨,召喚過去,召喚未來。
一切並不遙遠,一切就是現在。
手中幻化的是過去。
紫色的花,黃色的花,九重葛、雞蛋花……花開了。
蟲鳴鳥叫。花瓣在手中綻放。
午後陽光照進課室。
我們以文字記憶著剛才那場山中舞蹈。
緩緩呼吸,就怕驚擾到心中那二十四位青春舞者。
學生們輕輕提筆,埋首稿紙。
舞者手中有方巾。方塊式的布匹隨風搖曳。有如旗子呼喚時光,呼喚遠古。呼喚傳說。
擂鼓。一串串鼓聲穿過秋天。
雷聲湧動。從遠方來到眼前。
古老的時光在少年心底。千百年前,億萬年前。
忘記了時間。七分鐘有如一生。時間轉瞬。
風在枝葉中。風在花朵裡。風在少年的手掌。
秋天,桂花開了。我們攤開稿紙,在課室裡書寫這場舞蹈的記憶。
阿哲寫道:「像獅虎般狂野、狐猴般靈活,又如荒野裡的狼。他們跳躍、他們翻滾、他們匍匐,整片山林好像萬獸山莊,動物們自由自在,穿梭雲霧中。」
阿仁寫道:「彷彿天地都被他們撐起來了。」阿槿:「聽見鳥兒的叫聲,看見樹林,看見花,看見一隻飛舞的龍,看見和我同年齡的少年伸出雙手迎接未來的自己。」
阿鈞沉浸在那美好中,他寫著:「鼓聲傳來,山裡,我們追尋著鼓聲。精靈在跳舞。」
阿濠坦白說出住在山裡的原因:「因為一時錯誤的決定,來到這條山路,沒想到遇見這場舞蹈,遇見這麼美麗的演出。」
舞者和觀舞者都是曾經走錯路的少年,來到山中教室,一切重新開始。未曾跳過舞,未曾寫過詩文,一切重新開始。歸零之後,重新開機,身體和腦海緩緩啟動。
一個新的自己正在開始。
阿誠說:「這是一個特別的下午……」
阿仁說:「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激動。」
阿峰的心被震動。
阿傑一直反覆的回想起方才的那場舞蹈,「少年們為山戴上美麗的帽子。」
幾個月前,聽說山中有些少年試著學習古典舞。
離開喧囂,離開街頭,離開錯誤,離開謊言,離開過去,身體婉轉伸展,緩緩,尋找新的可能。
秋日,我們把寫作課帶到山的另一邊,觀賞少年們跳舞。
七分鐘過後,舞蹈結束時,阿宇用力鼓掌,他說:「看到的不是舞蹈,而是努力。」阿弘說:「我們和大自然擁抱,仰望天空,俯看大地。」阿閔讚嘆:「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眼神,都是時間。」阿軒說:「他們的舞步有如正在滑行的燕子。」
阿耀喜歡那場臨空跳躍,他說:「烏雲褪去,海闊天空,跳出來了。」
第一次這麼安靜,整座山好像都被少年舞蹈吸引,進入二十四個謎題。
二十四個舞者,二十四位來自台灣各地的少年,二十四位曾經迷路的人,試著穿越黑暗,順著一點光線,摸索路途。
這堂課,我們都未多語,只是讓心靈與紙筆對話。
走過千山萬水,經過許多季節,看過不同的舞蹈,有人在海邊跳舞,有人在藝術館飛舞,有人在教室跳舞。但是,這場秋天的山中舞蹈最讓我難忘。
寂靜的山中,孔雀和不知名的鳥兒、花兒和我們共同觀舞。
舞者是迷路的人,觀眾也是迷路的人。
誰才是清醒的?
阿晟這麼形容:「他們舞著旗,我彷彿迷路了一樣,我在尋找下一個出口,旗子飛舞著,呼喚我向前走。」
阿倫說:「我看到了,另一條路。」
人生如夢,也許每個人醒來的時間不同。醒來的人試著把找到的光線,分給迷途者。
人生如夢,一個夢接著一個夢。我們尋著光醒來,但又可能在另一條路迷途。
我看著阿華在稿紙上的一個句子:「他們讓季節變得不一樣了。」
季節變得不一樣了?
從課室的窗戶看出去,欒樹紅色的果苞,像燈籠狀的蒴果。那是秋天為旅人遞來的一盞盞燈籠,好讓我們提燈走過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