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每周一次,持續三年,我與骨質疏鬆的腳踏車展開漫長的矯正之路。
需要矯正的倒不是幾近散開的腳踏車龍頭,而是我暴凸如兔的牙齒。牙科就隱匿在泰順街轉角的公寓,醫生囑過我,每周一次,持續三年,風雨無阻。
我踩著滿布鐵鏽的腳踏車唧乖過辛亥路,唧乖過溫州街,想著現代醫學的神奇偵錯工具即將能偵查出錯誤所在位置的原始碼,排錯,除錯,就再不用為生為暴牙而覺得抱歉,每次從雲和街唧乖唧乖轉進泰順街,我總覺得未來日子無比敞亮。
甫黏上矯正片的第一個月,鋼線穿梭在我錯落無序的牙齒表面,如舞台劇演員仰仗舞台上的定位膠布,指引出一道待矯治的齒列走位圖。騎往辛亥路的途中,一排矮著身子的紅磚房也被黃色工程帶圍綑,標識出城市牙床上那顆政治不正確的壞牙齒。
前半年牙齒再造工程無疑最難熬,每一次拉緊鋼線,牙根都得與牙床重新商榷彼此的依存關係,破壞再重組,毀滅再重生,這是我拜倒在這個時代的審美觀下付出的代價。另一頭,半年還不到,那排紅磚房已經片瓦無存,重整地基,長出全新的骨骼,突破四周矮舊公寓圍守,站成一尊進擊的巨人。
牙齒各就各位之後,剩下的便是與時間對幹,一周緊過一周的鋼線調整,務必將牙齒拉拔至最完美的位置。向時間下戰帖的還有磚房變身的大樓,不滿一年半,就平步青雲,以每坪一百六十萬的價格,堂而皇之樹立起該區房價新頂標。
即將矯正完畢的某個夜晚,辛亥路上還有房屋仲介彎著腰發傳單,仰起頭,大樓仍舊只點起寥寥幾盞燈火。同時,有兩萬隻無殼蝸牛躺在仁愛路的豪宅前,做一個關於居住正義的夢。我踩著腳踏車,唧乖轉進溫州街,又一棟磚房傾頹於斯,準備萬丈高樓平地起。站在瓦礫堆前,洛夫的詩句乍然來到:「我低頭向自己內部的深處窺探/果然是那預期的樣子/片瓦無存」而我突然覺得自己是他詩中的土撥鼠,墊起後腳,向廢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