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茜
關於「十二年國教」我沒有深入研究;詢問數位「專家」,眾說紛紜,唯一交集是「明星高中迷思」很難破除。
如果問我,影響我最深的學校是那一所?答案不是台大、不是美國新社會學院,而是我唯一的「鄉下教育」台中崇倫國中。我從小在台中念的都是「明星學校」,同學不是將軍、校長、立委、國代的小孩,就是富商下一代。
小學六年級時,家庭發生變故,撫養我的外婆病危住進加護病房。那一年,我的人生刻印兩項影響一生的重大事件。一是外婆若走了,我只有十二歲,那裡是我的家?我已數年未見母親,近十年未見過父親,這世上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嗎?
我看著窗外搖曳的樹葉,白日翠綠,夜間陰沉;當下果斷做了抉擇,若外婆走了,我會以「特殊方式」和她一起走;一了百了,不用為活而低聲下氣。回想那生命中的十天,是我培植「捨棄」、「勇敢」及「成長」最重要的日子。
外婆出院後,國中分發完畢,私校招生也報名結束;她赫然發現我「莫名其妙」被分發至近郊「崇倫國中」。姑婆指責她,「妳替她媽媽帶孩子,帶什麼啊?那個學校會毀了她一生…」外婆一直哭。
我每天得花四十分鐘騎自行車上學,經荒郊、騎田埂。上學第一天,發現班上同學和我小時玩伴大不同,有的買不起皮鞋,有的付不出學費。
另一類型外省女孩,父親不再是將軍、上校、警察局長,而是「士官長」的小孩。我曾搭公車去她們家玩耍,聽說住山上,還一片遐想,是否家家種了玫瑰?對我們這樣一個「二二八家庭」的孩子,那是改變我一生重大的分水嶺。
鄉村國中三年,我不曾迷失自己;反而體會社會的不公,也看到本省外省家庭因貧窮而衍生的悲劇。一個同學當水泥工的父母親車禍雙亡,家裡連一粒米都沒了,她餓著昏倒操場上,我跑去告訴訓導主任,學校為她申請社會補助。單身外省老師收容她住宿舍,我把全校第一名的獎學金轉送給她,訓導主任稱讚我:「一個好女孩。」
考高中前,全家萬分緊張,外婆送我去補習。補了一個月覺得無聊,每晚翹課吃冰或讀課外書。我是國中第三屆,我念的國中,的確許多老師很「普通」;但換來的是我「叛逆有理,課堂上常常糾正老師的自信」。
這類學校考試不會太難,我多半課堂上聽一聽即記下來,我的同學忙農務、明星學校孩子忙補習的時間,我背歷任美國總統就職演說。考高中我的英文、數學、歷史、化學、物理等大多接近滿分,順利考上「台中女中」,比錄取分數多出一百多分,在高中又碰上一堆明星小學時的同學。
這一生我幾乎都在明星學校讀書,除了這所讓外婆流淚的「國中」。但它卻養成我人格中理解比妳貧窮、地位低、不同省籍,所謂什麼是整體社會最完整的教育。它讓我發現真實的世界,不曾於社會迷幻的價值中下沈。
教育從來不只是「優異」的成績。讓孩子們有機會走過山、走過水;讓他們的成長歲月除了成績之外,有天有地,最終有能力找到自己的位置。
有的父母親一心把孩子送入「明星高中」,其實只不過滿足了父母自己認定的「成功欲望」。誰又背得出王永慶、高清愿、張榮發、郭台銘、蔣勳、嚴長壽等名人,畢業於什麼明星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