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在高大蓊鬱的林木之中,樹枝枒橫生,看似枯乾了的枝條上有苔綠攀附著,生長著,洋溢著生命的光華,不曉得這樣交融攀纏著有多少歲月了。
半年後,這一年的九月,季傑備妥了機票請如素飛來洛城,隨旅行團搭上從溫哥華開往阿拉斯加的這一年最後一班「愛之船」,也給父親安排從台灣過來在溫哥華上這一班船。這半年間,季傑扮演著和事佬的角色般跟父親溝通,和如素父親交換意見。年輕的他想,父親的晚年應該一樣有一片天,如素也可以像他的母親。時代的不幸創造了這場悲劇,做人兒女的有責任彌補它。
「愛之船」冰河之旅後,如素回到洛城,再度和季傑見面,她說:「謝謝,孩子,我高興你有這片心。」
「我爸爸沒有在溫哥華脫隊?」
「他跟旅行團走,要我跟你說他另外找時間飛過來。」
季傑高興,他知道老人家一個禮拜的船上相處必然道盡這幾十年的種種切切。
季傑沒等到父親來,就在電話中問父親:「你們有沒有提到來台灣相聚的事?」
「我說了,卻不敢抱什麼希望,她說要跟女兒說說,看女兒怎麼反應。」
「爸爸,您不能忘掉你們是一對夫妻喔,明媒正娶的。」季傑提醒說。
「對她對你媽這都是一份歉疚。」季專由衷地說出:這陣子來內心的掙扎。
但一聽到如素說起女兒季敏,季專又一肚子狐疑,他就是不敢問她不是一直沒有再婚嗎?而季敏這孩子又不像他留下來的,但如素嘿嘿笑著,有一份惡作劇的味道,好一陣子才說:「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會以為我跟哪一個野男人有的,又給她姓季,是不是?告訴你,她是我在常德抱養的,一個被掃地出門的人家的好女兒,有文化的喲。」
「又是我這男人不好。」季專的心這才豁然開朗了。
秭
九六年的秋天,如素飛到台灣來。那是她和季專在「愛之船」上重逢後一年半的事。
這時候,季專說他去常德接她,但如素不要,她說要一個人來到台灣,像一個遠行的人回家了,當年她沒有一個人來到台灣,幾十年後的今天,她就是問路摸索也要找到。
「好吧,那就這樣吧,我們在中正機場接您。」季專在電話裡這樣說定。
這天接如素的是季專的一家子十幾個人,坐滿了一輛中型的巴士。讓如素不禁一路淚涔涔的是這一家人對她的熱忱親切。
季傑一家人也從洛城趕回來。他開始稱呼如素大媽,一時改口叫得那麼順溜自然,其他的家人就因季傑帶頭,對如素像早就是家裡的一份子。這時候季傑注意到如素的衣著一身玄色的布襖布褲,連鞋子也是家鄉習慣穿的布鞋,雖然天氣涼了,但他在洛城看到的如素並不這樣打扮,顯然她有意讓父親想起幾十年前他們年輕的歲月。時光倒流,重拾的情愛能一樣地重溫嗎?好在季傑聽到父親說:「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衣服了,很好看。」
「很土是不是?」如素說。
「不,很好看。」父親加重口氣又說了一次。
晚上就在圓月樓開八桌,來賓中除親戚朋友,還有兩位季專在南京工作時的伙伴,一個沈先生,一個譚先生,都比季專年大,季專稱他倆位:沈老、譚老。
譚老身體不那麼硬朗,說話緩慢,他向同桌的人說,似也有意說給如素聽:「那時候船常不按時開了,也不管誰訂的船票,我們都在匆忙中趕上船的,季專老弟當時一臉是淚,說把妳丟下,罪大惡極啊!」
沈先生說:「沒有人知道有沒有明天,逃難,逃難,逃出虎口,只為了保命。」
季專沉默著,臉色沉鬱,那一幕像是重回了,一桌子的人在那十來秒鐘都停頓了呼吸般。是譚老的老伴一句話解了僵局:「是時代的悲劇啊,我們這一代不幸給遇到了而已。」
「過去了,都過去了。」有人接口說。
第二天一早季傑開車遊淡海。不是全家出動,所以巴士的後座顯得寬敞舒服。季專和如素坐在後面的位子,換了衣服的如素一時變了容貌也年輕了幾歲。應該是可以輕鬆交談的,話題也可以是昨夜的餘緒,但季專有一份嚴肅,只聽到他感喟地說:「一幌也這麼多日子了,思漪的墓木又不知長高幾許了。」
「為你操勞過頭的緣故吧,聽說她的病不是什麼重大的病。」如素說。
「只能說我沒有照顧好,年輕的時候日子是不好過,但年輕呀。得病是命吧,後來檢思,她的病是長久潛藏在體內的,一旦爆發就不好收拾。對這幾個孩子,她是付出了很多心血。季傑受她的照顧就特別多,但她呀,就連出一趟遠門都沒有過。」
「本來計畫到洛城住一陣子的。」把方向盤的季傑插嘴說:「才想起,身體就不想動了。」
來看思漪是如素吃飯的時候提議的。她開口沒有人反對,特別是季專隨口就交代媳婦準備花束和水果。他想得出如素心中怎麼想,她回到家了,這個家的女主人卻走了,她要以什麼心情感念面對呢?纖細的心思告訴她,走在前面的就是先人,沒有她的付出那會有這個家,她應該及早感謝她。就是這份心情吧。
秭
對著思漪的墓槨,如素恭謹地行了三鞠躬禮,然後遠眺茫茫的淡海心唸著:「大姐,您安息,我會協助季專持這個家的。」
有一年春天遊溪頭,走在高大蓊鬱的林木之中,頭上高處的杉樹枝枒橫生,枝枝交叉相纏,看似枯乾了的枝條上有苔綠攀附著,生長著,仔細瞧,都是活生生的哪,不只青翠,栩栩如生,還洋溢著生命的光華,不曉得這樣交融攀纏著有多少歲月了。季專指著那些植物說:「妳看,像攀緣在古木上的,它可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蔦蘿,鳥字上面有個草頭,蘿字是四維羅上面也有個草頭。」
如素動了動腦袋說:「我想起了,那不是詩經小雅上的蔦與女蘿,施於松柏嗎?」
「就是,就是,妳的記性真好,沒有患老人癡呆症。」季專佩服地笑著說。
「你可是故意提起這……」
「怎麼說?」
「當時讀這一段有說到蔦是寄生,大概古人也看到它攀緣樹上,遂說成寄生,其實爾雅裡說得很清楚,寄生樹一名蔦,古人以著樹為寄生,但和現在說的寄生不同,所以義疏注特別強調蔦為寄生樹,實則蔦非寄生也。」
「妳好像特別記住這一段。」季專笑謔著。
「當然,當時年少,談蔦蘿,少女情癡,特別有興趣,又怕被說女人是男人的依附,就非得弄個明白。」如素說得口沫橫飛,還沉浸在少年時光裡。
這人間晚來的晴天還這般美好詩意。坐在綠蔭遮天的石階上,兩個老人不時相視而笑。
秭
如素繞了一圈回來,看季專手上仍拿著季敏的信,像在思索著什麼,就關心地問:「阿敏說了些什麼嗎?」
「我在想怎麼陪她們玩這一趟,要是可以脫離旅行團住到家來最好。」
「我怕不行吧,上一陣子還在說防脫隊像防賊呢,你不必操這個心,到時侯看情形決定吧。」
「這讓我來替你操心,畢竟我瞭解她,倒是我擔心著,不曉得她要送什麼東西給你這首次見面的爸爸。」
「我只要看到她就好,我看她是不是跟照片上的一樣。」
「嗯,我覺得身體好像輕鬆了不少呢。」如素轉個話題說。
「妳是說喝了補中益氣湯的關係?」
「可不是嗎?沒喝藥以前連下床都懶呢,現在好像精神全來了。」
「那不像仙丹嗎?」季專得意著,雖然流了些汗,操了些心思,假如真有這樣的神效,豈不是值得高興的事。
午後暖和的陽光照著寬敞的庭院,秋日在這裡總是暖洋洋的。
季專喊著如素,要她過來。如素應聲緩緩地走過來,看季專指著園裡的四季海棠說:「妳有沒有注意到這麼多花巷,都快要開了。」
「只有在這裡才有這樣的花,去年我就注意到了,真不得了喲。」如素又來了她的口頭禪,常常在她心情舒坦,精神愉快的時候就像孩子撒嬌著對季專嚷著:「真不得了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