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林明德中華民俗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我出身南部小漁村,屬於窮鄉僻壤地帶,世代以養麻薩末為業。林家大多學歷不高,長輩雖鼓勵晚輩讀書上進,卻採取放任適性的態度。在這樣環境裡,我會走上讀書一途,顯然是爹娘的鼓勵與自我的抉擇雙重因素的影響。
從小對經典就心存一分仰慕,小二聽張老師談《論語》,我就主動寫筆記。大街小巷,家家戶戶的門聯,是我另類的書本,我經常逐戶細讀,默默背記。老師從山東流亡到台灣,輾轉來永安,他教我們吟唱李白〈靜夜思〉,我印象深刻,他雙眼噙著淚水彈風琴教唱,那曲調如泣如訴,牽引出遙遠的鄉愁,也成為我生命中的第一首唐詩。
高中青春浪漫,少年情懷總是詩,國文老師引領我們吟〈春望〉、讀〈琵琶行〉、誦〈長恨歌〉;我曾趁早自習偷偷翻閱幾回《紅樓夢》。一九六○年代,我考上大學,隻身北上。那時流行存在主義,張秀亞老師啟迪我們讀詩、寫詩,讓我們在詩歌尋找一些生命的回音。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卡之琳(1910~2000)〈斷章〉
在池塘裡
青蛙忽然跳進
水濺有聲
—松尾芭蕉(1644~1694)‧俳句
有次上課,老師在黑板以行草寫出這些詩句,全班同學靜默無聲,一時陷入沉思,各自玩味詩心。當下,我若有所得,內心泛起一片愉悅。從此,愛詩、讀詩、解詩、寫詩成為大學生涯的重要課外活動。那時,朱光潛先生幫我打開一扇美學的門扉,王夢鷗老師引導我認識語言的藝術,而艾略特的歷史的意識有如暗途一盞燈,從而培養出純正的文學趣味。輔園時代,我吟哦周夢蝶、羅門、洛夫、鄭愁予與余光中……,在古典文學的基礎上,轉益多師,規模大家,並且提筆邁上詩路。後來與好友籌組大地詩社,與羅青推動草原文學,開設新文藝講座,名家連袂解讀一首詩的誕生……,這些經驗構築我的詩觀與美學:知感交迸,用心於字句之外。
一九八○年代,偶然的機緣讓我接觸到民俗藝術,並且走入民間,親自領略另一種學問,斟酌雅俗三十多年,歸納出「民俗是一切藝術的土壤」這個嚴肅的命題,並持續為它尋找答案,提供例證。
一九九六年,我揮別輔大,應聘彰師,跡近賴和,聆聽〈覺悟下的犧牲〉,一句「勇士當為義鬥爭」撞進我的心靈深處,彷彿是無聲的震撼,縈迴久久。
「宛如追逐天地線的雁子,以飛行證明活著。」我在半線積極築夢:為國文系覓尋新路向;以人文投入行政團隊,共同追求大遠景;啟動文化工程,十年經營彰化學;整理王夢鷗老師文集,重現其文化智慧;尋訪民藝耆老,建構常民生命史;投入文化詮釋與批判,為文化政策提供一些觀點。二○一一年,我從四十年的教授生涯退休,卻又揭開人生的新起點。猶不能忘情田野踏查,持續挖掘人文資源,以例證俗之美,並且進行幾項學術工程,在人間世忙碌、奔馳。
五十年來,我以詩記錄生命的軌跡,歷程幾個階段,共有二百多首,既展現生命風景,也成為一面鏡子,照見時光隧道中許許多多的自我。
二○一三年,我與隱地聯絡,沒想到促成一段文學因緣。他走踏文壇數十年,集小說、散文與出版於一身,五十五歲(1992)開始寫詩,「用十八年的時間縱橫呼嘯過詩海」(白靈語),出版五種詩集。聽說我寫詩五十年,想出詩集,大受感動。「林教授,這是文壇大消息,爾雅樂意為你出版。」他說著又主動邀約,我看得出那是出自以文字譜寫生命樂章的一分同情與尊重。於是,我答應了。
古人十年磨一劍,我卻五十年完成《詩路》,可見其艱辛,感謝天地、父母、家人與師友,願這本詩集能與您們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