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婕
兩點半拎一盒巨峰葡萄、拖著沉重行李箱去醫院探望叔公,四點搭上往中壢的自強號。到台北後,我就很少坐火車了,習慣五折高鐵來回台中,多花一點錢買時間,嬌生慣養我嬌生慣養的膝蓋腰椎。上次回來是五月,轉眼又要半年。半年,是一段單身的時間,是我重新學步學飛,是我走過所有走過的路,並學會平行、岔出,讓另一條路有規有矩地蜿蜒我。
皆是預料中的情景:圓環,全家,小7,文具店,車潮,人群,但也都需要學習。譬如列車廣播到中壢站,我往車廂門口移動時,就思考一番南下月台對內還是面外。上132我得抬頭看亮著的字是「上」還是「下」。提起志希館,我居然不記得是哪一棟了。
可這裡畢竟是我曾生活四年的地方,當我失魂落魄,有人能指認我。刷卡時司機問我是不是坐過這班車,祐民醫院下車?不是的,我在中央下車,我是校友。
校友這個詞彙念在口中生硬而奇怪,因為這個身分是沒有時間限制的,直到五十年一百年後都不會過期,而我尚在離別之初,去校未遠。怎麼看都覺得自己還是個青春中晚期小女生,不知不覺也成了一個過於堂皇的校友了。
不能不在踏出火車站的瞬間就開始嫌棄台北。什麼樣的街道讓人步步往前,知道自己正揚起、正著落,什麼樣的地點跟感官知覺緊緊相嵌。街景不富麗,街景冗雜,街景陳舊,街景美好,市區離中央很近,幾個看得到天際線和地平線的路口就會帶我抵達。
五點多進學校,正趕上周五學生返家潮,一簇一簇學生擠上公車,都帶著很年輕願意橫衝直撞的樣子。司機極愛講話,沿路熱情招呼混著碎碎念混著責備。下車時忘記刷卡,司機說:小姐,這麼快就忘記啦,妳校友欸,從台北回來就忘了吼。
對啊,我從政大到公館,一向只刷一次卡。
如果地點是一種狀態,此刻的我真是不中壢也不台北。可我已不像剛上大學時,老覺得自己擺盪在台中跟中壢間,那樣碎裂不徹底的感覺。也許我早習慣了不能在任何地方真正完成往返,這裡沾一點那裡留一些,習慣了這樣活著這樣走下去。我是極多情之人,不可能乾乾淨淨地經過某一處而不留存,儘管愛總是來得晚。
這次回來借住宜家。周末宜要到台北找男友。去宜的住處交割屋子事項,從台北那樣貧窮的屋宅過來,觸眼可見的尋常家屋真是富裕極了。宜大方而安心地把房子留給我,去了車站。幾小時後傳訊來,希望房間給我溫暖。就跟她一樣。
畢業兩年,還在學校的友人只剩宜和B了。晚飯和B去以前最愛的店家,然後校園裡散步。
B是唯一和我讀同一所大學的高中友人,因而在一段不短的時間裡,都倒楣地扮演救火的角色:3C壞了,生病,去大賣場買東西,行李太重要回家。那幾年裡大多時候,B都在打電動。有一次房間停電,我怕黑,到B那裡借住。B的浴室燈壞了,因為我要洗澡,把書桌的檯燈架到洗手台上。晚上B打魔獸,我不知死活,把一隻不知哪裡來的大玩偶丟到他背上,B轉過頭,好氣又好笑地說:「剛剛在補血,超重要的!」我不玩電玩,不知道補血有多重要,但感覺到,他真的把我當成重要的朋友,他的對待,也為我鋪墊下什麼,好像一段路。
初到中央那幾天是新生營,每天我都在那些簇新擁擠的問候裡累得不行。一天傍晚B載我去市區吃飯,我想回台中,在後座就哭起來。B和我一樣,離開那座陽光非常漂亮的校園,他沒說什麼,紅燈停下來時輕拍我的膝蓋。
會好的。那些不認得的路,多走幾次,就習慣了。
離開,回來。B還是無可無不可,也還是用無可無不可隱藏他的體貼。散步時,B讓我挑路,我有意識地選擇從前最喜歡的路線,避開那些僅止於步行喊累的地點。
走過匯聚大一大二時光的百花川。
那些積年累月的日子,我走過百花川,通往大一所有新鮮有趣的事,大二,再從百花川背著一些傷口走回來。在沒有百花的主要步道裡來來去去,跌一些倒摔一些傷,做一些夢找一些光,沒有比那更自由翠綠的時光了。
下公車前經過綜院,我看著文學院末尾、夾在草坪中央的路就這樣想。
我突然遲遲意會,百花川之於我即是學校的正中央,連接兩邊草坪,撐起整座學校的意象。青春從此路發散而來,我走過百花川,百花川走過我。卸下、負載,我成了一個走路的人。我走過前青春期,走到台北,走進窄小的平地校區,沒有草坪的風景,天空隱蔽的老房間。
台北的日子令我心乾眼竭,但我不會忘記自己是能夠走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