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婕

一首換過一首，Post-rock、Electronic、Avant-garde，整整一天，沒有歌詞。此刻聽來並不刺耳。S的房間位處狹巷，算不上安靜，可周圍聲響都被音樂吞沒。我看著左側的牆，想，也許再等一百年，才會目擊S迷戀的天文景象。

就在這牆上，閃焰將捲動爆裂，熔岩般一朵朵浮現，變成繁複的太陽。

但這裡真只是平房頂樓。外觀簡陋，被雜物圍堵。晾開的白床單平整潔淨，能看出是舊的，洗晒無數次。床單後頭是密合不了的紗門，夾道幾間房間，S住靠右第一間。

跨過那扇門，我才意識到自己洞穿了大氣層。

房間色調層層相疊，顯露清楚的稜線。第一眼就看見那堵牆，S花了數月，用壓克力顏料繪出滿牆壁畫。赭紅地毯，金屬低彩，拉上泥藍布簾，黑暗中，宛若獨立的星體。

無水，無人煙。空氣慢慢散逸，在失去地理徵兆的房間裡。S要我和他一同躺下，切開電視大小的螢屏，挑選音樂。S晝寢極不安穩，睡著睡著便起身換專輯。我要聽這片，我要。妳怕不怕這樣的音樂？

有什麼好怕的，我說。你為什麼不跟這些音樂一起去死。S答，因為不喜歡做理所當然的事，那太狡猾。最好的生活跟最差的生活，我向來過最差的那種。

樂聲中，S終於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我久久看著那片凹凸不平、色塊拼接的牆，覺得非常冷、非常斑駁，貫通全身的渴。屋室暗下，就被鳶尾的顏色噬沒，我無法想像在這座房間裡，S會戀慕任何人。

S是用音樂認識這個世界的。我聽民謠，S恨民謠，除了vocal、旋律，再無其他，沒有音樂性，沒有謎，S從不放棄驚險刺激。那年走北宜，S一路壓車，眩暈得只能抓緊。石碇、坪林、頭城、五結，地名如暴雨沿途灑落，讓我溼透。這些海、公路、天際線，S都看了無數遍，他不賣弄，也不簡潔。

如果回到母親離去那日，放聲大哭，或許會長成非常不同的人吧。S說。

S從不主動擁抱他人，也不掉淚，任何曲目都不曾。

而我記得那個沒有音樂的夜晚，每做完一個關於S的夢，轉頭確認S是否變成夢裡的樣子，他都動也不動地熟睡。斷續之際，我說，等等又要夢見你了喔。

我們也談別的，比如疼痛。難以忘記《霧中風景》那一幕，姐姐牽著弟弟走上闃黑公路，僅有幾盞路燈亮著，宛如送葬。姐姐經歷離家、強暴，舞廳裡，男人和另一男人並肩而去，剎那明瞭她愛的男人不愛她。

那也許不算愛，可原初的信仰是不容毀壞的。她頭也不回拉著弟弟走了，弟弟什麼都不懂。男人騎車追在後方，喊著我不要這樣分開，我們不要這樣分開，我和你們，不要這樣分開。他下機車，將姐姐擁入懷中，姐姐開始啜泣，多麼純真地哭。他緊貼她的髮，說，總是這樣的，總是這樣的，第一次妳會覺得好痛、好痛，心痛得像要裂開，慢慢、慢慢的，之後就會習慣的。

我會，你也會。

漫天顏彩，即便全然夜視，也能看得非常清晰。S厭惡《麥田群鴉》，那是我最著迷的一幅。S不喜歡那種直接了然，除卻熾熱便無從想像，可多少人能這般暴烈地活著然後死亡？絢爛星夜後，純色的黑鴉帶我最愛的藝術家去了遠方。

S每隔一段時日就重新布置房間。他的打理工夫天衣無縫，有能力物換星移，將房間收裹成完整的核，抽空、帶走。S習於汰換自己的生命：愛了七八年的人，精熟的才藝，堪用之物，這些，都在日以繼夜的航行中消逝。

我不是善於視覺的人。我不曉得S如何運用有限的金錢，找出那些家具，和諧無缺地填上去。如同軌道，一顆一顆，按照順序，以適當的距離羅列，成為無風的起跑線。

成排的鞋，衣裝風格一致。電子鼓、吉他、畫布——Bob Marley、Limp Bizkit——連行李箱也黏滿貼紙，覆沒原初的色澤，沒人能猜出裡面的配置。無論S遭逢什麼，這座房間都會是最好、也是最終的證據。可是，我真討厭這樣的S。

線條冷硬孤絕，讓人想伸手掐斷。S鄙棄語言，但語言即遊戲，在初爆裂開、新的星系裡。

S總是截然二分「我」和「你」，他就是自轉的核心。沒有一分違和的色域，一寸冗雜的物質，再怎麼緩慢凝滯的滑行，都不會偏移。

當房間又更易成新的面目，彷彿初生、移植，S，你真會記得周身物件此刻的神態嗎？遍地顏料、假作隨意的色塊，你雖日日觸碰，實則不曾擁有它們，這些你明白嗎？

S醒來，隨音樂在我身上點出節拍，臉、手、腿、身。

我閉上眼。S說，妳很有種。

明信片還在櫃子上頭。S伸手探向那張紙——聽完妳的陳述，再決定去留。但我無意說明，想丟就丟吧，恍若廢棄的塵屑。S，從你我體內、手邊、背後產生的一切，末了都會被排除到軌道外，煙滅灰飛。

經過精密的算計，S的房間浮現完整無憾的圖形。S不像我缺乏原則，他私密的面向，只留給重要的人，房間亦然。確實，進入S的房間，我再不須、也不想探詢關於S的一切。

在異質的星空下昏睡一整天，漸漸懷疑自己患病，不小心便會陷至地底，隨火山消融殆盡。而我能預知那一刻，S一滴眼淚都不會有，不會。氧氣早被這座房間吸乾了，床邊還有一具鼠灰儀器，發散難能理解的香氛霧息。

住在這樣的星際，是永遠無法落地的。

S把手放上脊背，我問，現在可以說話嗎。S說，不可以。

S，你上次觀星，是什麼時候？十八歲？二十五歲？手持望遠鏡，攀坐披上外套仍冷得簌簌發抖的山峰？山道生滿野草，星系成群墜落，幾隻螢火飛過你身旁，想靠近，終而怯懦。那時雲應少得可以，晴朗得令人難以忘記。

這些你都曾經歷。

S，說了你也不會明白。宇宙洪荒般的房間外，張開雙眼，只要一片濡溼的白床單，就足以侵襲屋室讓你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