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玉芸

安靜的綠葉

今年的茶花花季比以往還要長一些。它們從二月開始第一朵花苞盛開之後，陸續帶領滿樹的花苞，一路花開花謝延續到五月底。等待花朵全部凋謝之後，新鮮嫩葉開始竄冒出來，茶花新葉真美麗，而它們也是深具耐心，等到豔麗茶花一朵一朵凋零後，翠綠新葉，一片一片綻發於枝椏間。一葉接續一葉，生生不息。新葉清巧，色澤淡而鮮綠，舊葉則呈現深沉穩重的暗綠色。新舊搭配欣欣向榮。

這般依循季節流轉的平常風景裡，今天，我忽然有一個新的看見，在生命中，倘若「舊我」不願向前邁進一步，那「新我」是否也將阻塞於某處，動彈不得。

然而，我們常常是墨守習慣的動物，改變更新何其難。看看茶花新葉，領悟了汰舊換新是人生中不可停止的勞作。無人可以逆轉的一番道理。

茶花是一種十分耐人尋味的花朵。它們充滿耐性卻又性情壯烈。它們緊緊包裹的花苞，從十月到隔年四月，從秋天到春天，總要經過整整二個季節漫長的等待，才緩緩綻放容顏。五月，終於花盛開。鮮豔的花朵，精神抖擻地，僅僅維持一個星期，即迅速呈現枯萎狀。接著，噼啪一聲！完整一朵花應聲落下。茶花的凋謝很乾脆，沒有一片一片的花瓣飄零。

茶花令人驚豔，茶花葉更顯安靜，今日看著滿地的茶花殘骸，整朵整朵覆蓋地面，這是茶花特有的凋零姿態。總之，大家的目光總是在茶花，即使花朵已經凋零在地面，依舊是焦點。人們鮮少注意到單調的葉，安靜的葉。這樣的景象，讓我想到彼得。

彼得安靜的個性，容易讓人忽視他。就像茶花的葉，雖然他會拉一手小提琴，是一位非常專業的小提琴家。彼得從小音樂天分嶄露，得獎無數，曾經是一個音樂神童。當然這些都是身邊的熟人說出來的，因為安靜的彼得，從來不跟別人談這些或那些，因為他的個性安靜，非常安靜的個性。而小提琴的演奏又總是伴隨其他樂器演奏，於是更容易讓人忽視他了，忽視這位安靜的彼得，拉小提琴的彼得。彼得好像一片綠葉，襯托茶花之美，永遠安靜。

跟彼得在同一個教會聚會多年，但是有人要說起彼得的時候，就會先從約翰說起。因為約翰個性開朗健談，每個人都認識他，所以說起彼得時，對話常常是這樣開始的：

「你知道約翰嗎？約翰的太太是奧莉維亞，奧莉維亞的妹妹是格蕾塔，就是從前負責教會插花的格蕾塔，格蕾塔的丈夫就是彼得。」然後才進入正式的話題，也就是彼得這個人。

上星期四與朋友相聚，說起彼得也是這樣開始。也就是從約翰說起，經過前面這些句子之後，才進入到主題，也就是關於彼得的狀況。聽說彼得在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年老的彼得，安靜的彼得，腦中長瘤，情況非常不樂觀，生命就快到終點了。大家聽了無言，安靜許久。二天後，彼得在星期六晚間過世了。親愛的彼得，安靜的彼得，您一路好走。

茶花燦爛，茶花謝了，葉子綠油油，新葉舊葉，安靜輝映最動人。

鳶尾花的四季之歌

每年的步驟皆如此：春夏間，偶爾走訪鄰鎮村落，望及路邊人家前院花園的鳶尾草花開正美。一個念頭閃過「啊！鳶尾花的季節到了。」

果真隔日，花園裡的鳶尾花也盛開了。先是池塘前面繁盛豔麗的黃色鳶尾花綻放，然後亮眼紫色花朵緊接大開大放。每年都是這樣，大自然有其次序。

鳶尾花的花形狀，宛如美麗羽翼，作鳥兒展翅遨翔狀，這也是中文名字的來源。鳶尾花的英文名字是Iris，希臘語為彩虹之意。代表其色彩繽紛燦爛的花顏色。

第一次認識鳶尾花是因為梵谷的畫作，梵谷後期畫作有多幅鳶尾花作品，他居住的精神病院花園裡栽植許多鳶尾花，這些美麗的花朵正是梵谷從窗戶看出去的春天風景，自然而然成為梵谷的模特兒。色彩斑斕的鳶尾花是否暫時撫慰了梵谷憂鬱的心懷？

我以為鳶尾草的四季都美。初春時節，花季尚未來到，修長的葉面上有直直的線條，它們以等距離排列，是大地的直尺。修長綠葉在烈日下光影交錯中，別有一番綠油油的風情。當花朵綻放，招聚蜂蝶，此時是一幅華麗的春夏景致。鳶尾花花季雖短暫，但是讓人驚豔難忘。

當鳶尾花一朵一朵逐漸凋零後，綠色的嫩果隨即跳躍出來，小果實一開始呈鮮嫩的翠綠色。後來逐漸成為深綠、墨綠、成為褐色，隨季節的腳步，依氣溫下降的速度，顏色逐步加深，是深褐色了，然後是很深的褐色、更深的褐色、又最深的褐色，後來接近黑色、變成烏黑。然後，果實爆裂，種子散落地面。鳶尾花的花季雖短暫，但是其果實的變化，精采萬分。整整跨越三個季節，從夏天到冬天。

鳶尾花的種子與土地結合之際，等於正式宣告，鳶尾花季已經結束而新的一季就在路上。當看見這最黑最醜的種子出現時，常會猶豫，究竟該是跟它說「再見」還是說「你好」？

走出一條路

後花園的草地上有一條路，是某種動物走出來的路線。綠草地上因有足跡長期踩踏行走，青草因而順著牠們的腳步斜斜往兩旁傾過去，成為小草特殊的成長樣式，造就出一條任憑足跡踏出來的線路。當青草長高之際，這路徑最為明顯，而除草之後，綠油油的小草簡短齊整，然這路依舊隱約可見。

後來得知這是獾走出來的路線。獾是一種習慣在夜間活動，白天躲在洞穴裡的動物，我從來沒有見過牠們，卻熟悉牠們的形跡之路。因為獾經年累月走動於此，這一條路已然充斥其特殊氣味，所以當我們的邊境牧羊犬，來到這片草地時，狗的靈敏嗅覺，自然而然引導牠依循這路一路低頭聞嗅，顯得十分好奇與興奮。

這路線從左邊的樹籬笆處開始，繞過池塘周圍半圈，一路延伸到右邊的長青柏樹，再經過櫻桃樹，順著階梯一路爬行而上，進入到樹林裡。不知道這路的起始點在那裡？途中經過些什麼風景？它們在何處轉彎了？又在哪裡折轉回頭？終點站在那裡？獾如何決定這路徑的方向？是食物的引誘？還是安全感帶領？還是只是依循前人的舊路而行？這路線讓人聯想許多。

獾必定是個性保守的動物，所以只走熟悉的路線。而這也是一條固定的路，代代相傳下去。跟人類好像。

我不禁回頭張望走過的那一條路，時而清晰，有時又隱約可見的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