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豐堂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談說源起,也許現代人不會相信。我住的農莊,那裡有一道泥路彎轉,路名就叫吳全路。小路泥塗與牛車路無異,霪雨就會泥濘,後來動用義務勞動鋪墊碎石才見改善,泥路會經過一座土地公廟,土地公是村民的信仰;又會彎過一座老墳場,土堆下住有各種人,還有移墾的日本人。剩下的就是路旁離散的農舍,竹籬茅舍人家,當炊煙裊裊也雞犬相聞,蜿蜒小路如血管流串,輸送尋常人的喜怒哀樂,也回饋純樸的鄉里鄉情,因為,小路一條,竹籬茅舍圍著它轉。
吳全城見諸台灣開發史,但開城不久人氣就散,並沒有人落地生根,又回歸荒煙蔓草,真正形成聚落是在日據時代,這裡有過糖廠,也有郵便代辦所,聽耆老說:當時土地公附近最熱鬧,除了糖?辦公,沿路還有排比宿舍,住著「羅漢腳」。到了台灣光復,日本投降,這裡人氣稍竭,小村又沉寂,直到光復後才有閩、客移入。由於新墾農莊,生活清苦,除了少數公廨瓦房,其餘多是竹籬茅舍,草屋茨以蔗葉,一頂茅蓋維持三、五年,一旦蔗葉腐朽遇到霪雨便漏,所以冬天農忙後,翻修屋頂便成為應景。
翻修屋頂,閩南語叫「勘厝頂」,就是將茅草一層一層鋪疊上去,茅蓋完成才能遮風蔽雨,確保家室平安。「勘厝頂」的先期作業就是準備覆蓋的蔗葉,再砍些竹桿作壓條,最後才經營束繩。這些物料雖然簡陋,但也不是唾手可得,而且準備必須充分,不然屋頂翻修一半,缺料停工,頂蓋偷光,那雨來可不好受。
屋頂茅蓋都用蔗葉,也有人講究些,先用蒹芒作底,上層才鋪設蔗葉,主要是因為蒹芒整齊耐腐。但翻修屋頂就不用這般講究,當時花蓮糖廠在縱谷廣種甘蔗,只要過了立秋,甘蔗長得比人高,蔗尾挺拔青翠,其下垂掛枯黃乾葉就是最好材料。蒐集蔗葉,都在秋老虎肆虐的溽暑節氣,天氣悶熱,藏身於密不透風的蔗園,一葉一葉地剝取蒐集,常是汗流浹背,而蔗葉飽含雨漬,一下子就將身體溼透。完成一家屋頂蔗葉,需要半個月的勞作,很是難受。蔗葉剝取綁紮晾晒,最後堆疊,經過曝晒的蔗葉較耐腐朽,一堆屋高的草堆就等人來葺屋。
至於準備壓條和束繩就簡單多了,壓條用成熟的桂竹,桂竹村中住家附近就有。至於藤條就必須到賀田山抽取,賀田山在東海岸山脈,那裡有竹也有藤條,藤條作為束繩較耐用,抽藤必須遠入山區,而山又在花蓮溪對岸,真是跋山涉水,但只要一、二個工作天就能蒐集完成。也有人省事,束繩改用竹篾,就近砍了老麻竹切削成適用長度,使用前浸水,其?度比諸藤蔑也差強人意。
新墾農莊近百戶人家,內聚力強,很多農事都相互幫襯完成,也許清苦才能凝聚善樸民心。這裡的田事換工非常普遍,農忙時,沒有人會計較誰家工作繁累,農事結束才加減工資;而村子裡的婚喪喜慶也是全村動員,不管誰都得放下手邊工作,不來,除了失禮也是虧欠。如果辦桌桌椅不夠,還得肩扛桌椅去報到,那真是有趣人事,當大人們圍桌熱鬧,在家的孩子立地吃飯。到了「勘厝頂」也是一呼四應,左鄰右舍都來,和辦喜事一樣。
一早男主人忙準備刀鋸、束繩、木梯;而廚房的主事早就忙活。開工了,大夥們架梯上屋,首先做「翻屋」,就是先把腐朽草蓋除去,就像剝皮一樣,直剝到未腐朽的底層出現,而那些棄置的腐朽蔗葉堆滿簷下,稍事清理,短暫休息後,一群人又腰紮竹篾,一溜煙爬上屋頂,這時候有人在下拋送蔗葉,有人在上接收分送,一時吆喝聲夾雜粗俗俚語很熱鬧。「勘厝頂」從屋簷作起,一排人一齊「倒退嚕」,將蔗葉一層又一層鋪上,最後才在屋脊接合收攏,收攏都是老師傅的手,因為稍有不慎便會連雨屋漏。剩下的人下來修葺屋簷,打掃庭院,直到屋前屋後打掃乾淨,老屋煥然一新,大夥才洗手閒聊,靜候主人準備的餐點,一群人吃得酒足臉紅才回家。
水火無情,草房最怕風火。記得村子也有火災,一位教書先生,在學校附近租屋居住,他那頑皮的孩子玩火燒去廚房一角,那件事轟動全村,但不久就在同理心下修復。颱風過後,竹籬茅舍最容易損壞,常是屋頂開花,一些蔗葉倒插衝冠,也似刺蝟,還有些不牢固的茅蓋被風掀去,留下格子屋架,空空蕩蕩,陋室爭光。還好日子倏忽流轉,人們生活改善,有人使用洋毛氈或鐵皮頂,也有人改建水泥房了,但不管怎麼樣,草屋還是散布村莊,牛棚是不容易改變的,住慣鄉下的人喜歡茅草生活。
六十年代前,很多人住過竹籬茅舍,擁有許多相同記憶,至於這年代以後出生的可能只有照片記憶。小時候草屋住了十五、六年,一直到高二才翻修,脫離竹籬茅舍的故情。雖然草屋無法美輪美奐,但只要乾淨清爽住著冬暖夏涼也愜意。過往溽暑,草屋只要電扇就能消暑,現在,水泥瓦房冷氣轟轟作響還是無法解熱,也是此一時彼一時。
於今,小村人口外移,古城早就不見,村名也廢了,真不知今夕何夕。憶我童年故鄉,還真讓人懷念。記得颱風來襲,風狂雨驟,整個草屋搖晃,我瑟縮在牆角從壁縫看屋後老樹翻天;也曾調皮爬上屋頂查看小麻雀的窩,抱回的幼雛從來沒有養活;還有夏日黃昏,我蹲踞在屋簷下,看蝙蝠俯衝屋簷,好奇牠們回家那麼忙碌,這些塵封故事,說予誰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