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關係往往存在著一種愛恨交織的情感矛盾。圖/法新社
文/佐野洋子 譯/陳系美
如果有「心」這種東西,我覺得我對母親的心,像是用麻繩捆啊捆的緊緊纏繞綁了起來,已經綁了幾十年。如今這些麻繩鬆開了,我終於能輕鬆地呼吸,起死回生了。
我在這期間動了乳癌手術。
整顆頭剃成了光頭。
我就這樣頂著一顆光頭鑽進母親的被窩裡。母親摸著我的頭說:「哎呀,哎呀,這個男生是誰啊?」說完還繼續摸。
「是洋子。」
「哎呀,咦?有可能喔。」
有一次我們並排躺著的時候,母親握著我的手說:「我希望有個像妳這樣的姐姐。」
「那我希望有個像妳這樣的媽媽。」
「啊哈哈,真是搞不懂妳啊。」
母親真的變成一個可愛的人,像小狗小貓一樣可愛。
她停止染髮,頭髮全白之後,不知不覺中臉上的老人斑也完全不見了。母親變成美麗的、小小的、有氣質的人。往她的臉頰一摸,像在摸嬰孩的屁股一樣光滑柔嫩。
之後我都很期待去養老院見到母親,和母親見面變成一種愉快的享受。
神啊,我得到寬恕了嗎?
比起神的寬恕,要我寬恕自己是更難的事。
後來我去見母親,像是要去見心儀的男人一樣,變得興奮雀躍。
有一天,我在母親的床上說:
「我已經六十歲了,我也變成老太婆了。」
「哎呀,真可憐,是誰把妳變成這樣?」
真是意味深長,我對自己也已經六十歲了感到一陣愕然。不知不覺中,一回神就六十歲了。為什麼?為什麼?自己都嚇到了。
有一天,母親說:
「誰來為我說明一下,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除了靜默,別無他法。
經常有人說:「痴呆的人贏了,因為他本人不知道。」聽到這句話我就火大。
沒有痴呆過,說這什麼屁話。
母親知道她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可能一生都不知道。
我沒和母親一起唱過歌。我是個連哼歌都沒哼過的音痴。
母親和妹妹一起唱童謠時,母親開心得像個孩子。有一次我去養老院的餐廳,剛好看到一堆老人配合看護打拍子,唱著「烏鴉,烏鴉,為什麼哭呢」,沒有人看起來是高興的。每個人都只是眼神黯淡地動著嘴巴。更讓我感到悲慘的是,有位身材很高、長得很體面、曾是大學教授的老爺爺也痴呆了。大學教授也會痴呆。
有位老太太,一邊只是動著嘴巴,一邊把餐桌布一點一點地拉到自己前面,差點就把裝著紅茶的茶杯掉到地上。
還有一位胖胖的老太太,一邊唱歌一邊像在做間奏似的,戳著旁邊瘦小的老太太說:「妳唱得太難聽了。」
哪天我痴呆了,我一定要唱「浪花節人生」或「美空雲雀」給你們聽!
和母親無厘頭地聊天快樂多了。
「有沒有什麼好事?」
「我只要好東西就好。」
好可愛的母親。我好開心。
(摘自《靜子》,無限出版)
作者簡介
佐野洋子 (1938─2010)
出生於北京,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設計系畢業,曾留學德國柏林造形大學學習石板畫。主要的繪本作品有《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老伯伯的雨傘》、《我的帽子》、《熊爸爸》(榮獲日本繪本獎,小學館兒童出版文化獎),童話作品有《當我是妹妹的時候》等;散文集有《普通才偉大》、《沒有神也沒有佛》(小林秀雄獎)、《不記得》、《靜子》和《無用的日子》;小說有《打開那個院子的門的時候》、《酷酷氏的結婚,奇奇夫人的幸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