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妏霜

導演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繼前作《月昇冒險王國》後，已然對形式美學的堅執，進臻至成熟的境地。

《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亦是一部高度風格化的電影，色調融合多彩與復古，如真似幻；空間布景對稱而節制，如童話立體書般躍出人物角色，卡通似的姿態，誇大肢體，眼神骨碌，從中生出趣味；依此開展的情節，看似直白卻極具戲劇性，暗藏許多對類型電影的擬仿，處處皆為笑點，有種攪亂真實，卻又無比真實的荒謬錯覺。

電影就像一匹奇瑰而繁複的手工錦繡，所有的構圖設計十分精緻，鑲上銀邊，細看卻夾雜了一點灰綢，帶點時代的氣味，在刻意的展示背後，是交錯織疊的故事紋層，經過抽絲剝繭之後，才能究明這些在喧囂喜劇表面下，孤獨且哀愁的底蘊。

看盡飯店樓起樓塌

故事以作家褚威格（Stefan Eweig）為靈感，他曾在告別前的回憶錄裡寫：任何陰影，到頭來也只是光的孩子。電影氛圍以此黑暗之光為基調，從零零落落，各有生態的布達佩斯飯店客人做為起點，透過住進古老飯店的年輕作家、老門房「無」（Zero）先生的交談，引導觀者看盡飯店樓起樓塌，從繁盛到破敗的情景，也帶出舊時歐洲的風華與戰後的衰微。

敘述聲音從作家年老倒轉至年輕時，再到老門房的轉換，快節奏地交代時光的流變，今昔的對比。一層一層描繪過往，時空背景與屏幕比例也隨之改變，偶爾透過外部干擾故事的行進，既是套疊，也是揭示的表現手法，將故事變成一千零一夜般的循環，但並非延宕自己的死亡，而是讓故事的角色，在被講述的時間中，重新活過一次。

老門房以倒敘方式，回到年輕學徒時期，將焦點集中在一九三○年代二戰期間，虛構的國度、虛構的大飯店，他與總管葛斯塔夫共同經歷的冒險，共同扭轉的命運，以及最終的消逝與存留。

以飯店作為隱喻空間、畢生微影必非獨創，然而，影像經由一種馭繁為簡的符碼化，輻射出更多義涵，也使眾多卡司更加鮮明點睛。屢屢以上升的纜車斜跨畫面，表現飯店位在雲深不知處的境外之地，也暗示它的幻象性本質。實則遠方戰火逐漸棲近，跟著總管葛斯塔夫實習的年輕門房，亦是在戰亂中逃離自己國家的難民，家族中唯一的倖存者，名為「無」（Zero）也明確指涉了他的身世與處境。

舊日幻境過往記憶

彼時飯店就像一個華麗螺殼，讓葛斯塔夫得以像承平時代般，安身於自己的一方天地，夢境世界，直到捲入貴族住客命案，被誣構謀殺。當他們走出大飯店的幻境時，迎面而來的，就是真實、破敗的世界了。戰事侵略堡壘，抵銷生命，緊握的虛榮轉瞬消失。

即便電影充斥著無所不在的人性貪欲、殘酷，卻將所有發生於葛斯塔夫身上的劫禍，無論是逃獄、競逐，甚至是死亡，皆藉由一種遊戲性的天真加以建構、揶揄，因此最終結局的揭露，更令人無法直面承接，徒留空茫。

越過歡鬧喧囂之後，探照入心底的，唯有人性的微光、選擇的姿態。一身浪漫卻又磕碰缺角的葛斯塔夫，所指配於學徒的，不僅是世俗經驗或物質財富而已。已然老邁疲憊的「無」，在漫長的時間浮光中，獨自固守著他所癡戀的舊日幻境，那或許也是他對過往記憶，僅能的回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