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空,兩片胸鰭一百六十度撐開,讓陽光曬胸膛深處,海水裡的孤寒只有船腹能夠了解。擺撥海水的尾鰭凌空使勁抽搧著空氣,切水的鰭如何也無法化為馭風的翼。
海面輕浮著晨靄,不濃不淡,彷彿輕易可以穿透,又好像攔著一層似有似無的薄紗柔幔。才起身的天光,不知道是陷阱,一下就擱纏成一團霧茫,散不開來。天亮後光和光影天空海面自然的互映互暉、海面那不同於陸地的柔軟俯仰、海波該有的漾漾蕩顫,這時都像是互相約好了,一起停止。
聲音也是,一片空空、寂寂輕輕凝在海面。
黎明出航,我站在船首,不小心闖進了這場寧靜;船速於是遠遠落在身後。船頭前好像有個聚光燈圈照著這場安靜的僵凝。沒有等待也沒有期待,無形的一道門扉忽然開了個縫隙,我們一起進來;這片刻只是因緣際會。
慢慢抬頭,我看見一珠水滴從空中緩緩掉落海面;海面一席濕軟,肥沃的承接了不經意飄落的一顆種子;海面並不因而稍稍凹陷,也不凸起漣漪,那是完全接受的吞嚥和融入。
安靜仍然執著,但只停留在水面上,形勢顯然已經改變。
水面下有幾顆汽泡懸浮生成,密切環抱的水液開始撐開了些微縫隙,好幾種顏料趁隙流入。默默的但已經忙碌,水分子和水分子間忙著交換顏色和濃度,各自暗地裡川流不息。悄悄的有了呼和吸,許多個透明的小球體互相碰撞,挨挨擠擠,往同個方向漂移;某種引力在召喚他們。
遙遠的,輕輕敲起一記悶悶鼓音。起鼓而已,只是單音,節奏還在徘徊、摸索;所有的音符都還埋著;聽見了鼓音他們甦醒過來,想要發芽;好幾條透明黏稠的白線在低空扭騰翻轉,他們得黏住一些音符才能組合成起碼的旋律。形骸虛幻,飄著到處找殼。
眾神敏感,這一刻祂們不再言語,凝耳傾聽。
海面依然無波無痕,但浮在水面的霧氣好像漸漸有了心情。這時,我想到母親:當時,風是否忽然停了,飄在空中的我於是掉落,母親的海及時接住。母親懷我的片刻,她應該沒有期待;我也沒有;我們只是不小心闖入同一個臨界點、同一座舞台。等待有太多目的,我們只是不經意的偶遇。
當時我已經意識到;只是後來遺忘;這個點、這剎那開始,漂泊已經擱淺,暫時的止靜醞釀後,一切將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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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止靜的片刻不曉得持續了多久、醞釀了多久,可能幾個春秋或者只是幾個晝夜,可能幾波潮汐也可能只是彈指或轉瞬。習慣了妳的懷抱,我們試著認識彼此。
那掌心裡原本捧著的晨靄,漸漸得到了旋律,有些伏倒貼住海面,有些蠕逸著開始飄去。
起風了。
淡淡的、微微的風,不是空氣流動生成的風,也不是夜與晝交接陽光所拔起的風,而是從水下輕輕呵出水面的氣。船前圈圍著的聚焦燈猶在,光影邊緣開始裙擺波動。海面緩緩湧動,像盆裡迴旋的波光往復閃爍。
當中,海面光圈的圓心點,忽然中箭的靶心一樣顫起漣漪。
這根箭不是從空中射下;眾神在空中看到這一幕時都嚇了一跳;像難防的暗箭,這根箭從海底射向海面。
這面靶雖是透明的,但這面靶深厚到足以攔得下任何箭勢,這次,她無意攔阻。箭身垂豎破水,挺拔的身姿震起橫面波擺,漣漪外推,一旁觀望的光圈散走不及,抓住了還滯留不去的晨靄向外倒成一片茫然。
出水十分俐落,拖帶起一身濕濘,立刻就淋了一身反光;多麼肥沃的泥床才允許如此雄壯暴烈的芽吐。帶出水的是母體的記憶,是母體的疼痛,亦是母體的歡喜。吐露海面的芽,出蛹的翼,滑鞘的劍;決定離開就沒有太多躊躇。
黏拔起海面一沱聳立的白花;是母親的祝福,亦是母親不捨的指掌。花瓣多麼癡傻,凌空攀抓著明知道怎麼抓也抓不住的短暫和空虛。再豔麗的張舉、再多情的繾綣,想抓或想放,再繁複的心意都註定凋零。
一點、一滴,原本抓著、攀著的一點、一滴,紛紛都落回了海面。
我站在船頭,看見了母親孕我、懷我、哺我又送我離開的每個過程。落回海面的每一點滴,各自盪開了海面大大小小的漣漪;波谷交疊更深,波峰重疊更高,波波折折,原本已經茫然晃湧不定的海面,峰谷之間,灑滿了麻顫顫各種不安的大情緒和小心情。如母親複雜的表情。一面大網子裡又張置了許多小網,大蜘蛛、小蜘蛛,有可能像捕抓昆蟲一般等著捕抓歸來嗎。
眾神看見歡喜的水花,大朵燦爛、小朵微笑,花團錦簇裡,祂們聽見的是大珠、小珠紛紛落回海面的掌聲。祂們微笑,祝賀誕生,但祂們開始轉身將要離開;一場戲已經落幕。
離去的身影點破、衝破,直挺挺的凌空高高騰起;不是才開始嗎,怎麼轉身就要離去?
繁複的漣漪一圈圈蕩到船邊,船身不動,但本能的我開口「啊!」了一聲。不是隨波附和,而是訝然那靜而動、實而虛的一場醞釀和衝動酖酖緣自剎那,也結束在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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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空,兩片胸鰭一百六十度撐開,讓陽光曬進胸膛深處,海水裡的孤寒只有船腹能夠了解。擺撥海水的尾鰭凌空使勁抽搧著空氣,切水的鰭如何也無法化為馭風的翼。
這一騰、一躍,是為了離開還是為了改變海天之間的距離?
不曉得,不曉得,眾神已經別過頭去,轉身瞬間彷彿看見祂們原本微笑的嘴角帶著訕笑之意。
躍起可以是擺脫、是離開、是衝破框限;也可以是狂妄和暴動。
化解了所有的漣漪,晨靄散盡,陽光斜刺,怎麼也穿不透的海面如此沉靜、柔軟、浩瀚,如此大片、大片的起落俯仰。沒有等待也沒有期待,廣浩肥沃的泥床,註定是種子也是凋零花瓣的生滅緣起。
引擎終於抓著了推力,鼓起艉浪,我的身子隨甲板後傾了一下,繼續前行。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