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現在的照片,和阿母相仿年紀的照片剪貼在一起。我們不像母女,也不像姊妹。被剪裁開的照片上,有一棵白千層,我記得這棵樹。
阿母都管白千層叫剝皮樹,在唸書以前我也叫它剝皮樹。不管是白千層或剝皮樹,這名字都傳神地描述那樹的模樣。
在老家社區沒改建前,靠近公園外圍植了幾棵擋風沙的白千層,阿母特別喜歡這幾棵樹,偶爾能帶我們到公園的日子,她都會打發我們三個各玩各的去。這時阿母就像藏了美味糖果的天真小孩,獨自剝著白千層像紙一般的樹皮。阿母總是很認真投入地一層一層剝著,直剝到那棵白千層伸手可及範圍的樹皮已經被剝出粉紅色皮膚般的內裡,再無皮膜可剝,阿母才會再找下一棵,一樣從枯乾燥脆的最外層開始,一層一層剝著,越往裡面的樹皮越薄、越濕潤、越帶著生命氣息的香味。
後來我們也發現了這個好玩的遊戲,跟阿母搶著剝白千層的樂趣,可我們手法沒有阿母好,阿母一次一張層次分明,我們亂撕一通沒有規則。
把所有公園邊的白千層都剝完後,阿母有時還會露出心滿意足的疲憊微笑,揀靠在其中一棵樹幹上,沒一會兒鬆軟如綿的樹幹就把靠著的那塊肩頭浸潤潮濕了。
然後阿母說:「……樹真可憐,整個肚子都是眼淚。」
阿母也是這樣嗎?在面對像曝曬在烈日底下煎烤的人生,阿母也是這樣滿肚都是吞下的辛酸淚嗎?
時時刻刻想到過去不以為存在的阿母,在這二十年裡看見和她身形相似的婦人、聽見微凸著上唇帶南部腔的說話聲調,甚至看見昔日阿母自己車縫的某一種被單花布,就會記起阿母她如何生活,如何行走到她生命的終了。
輕而易舉的時光中,我終要到阿母在世上的年齡,然後,也許我就會超越那個年齡,也許我能存活得比阿母還要老的年歲,以比阿母在世上更久的時間思念她。
竟然是在阿母死後,才知道阿母的故事,卻再無人可問,也可以說無悔可追。阿母離世後,阿嬤的精神狀況變得很不好,她會看著哥叫屘舅也喊阿母的名,哀哀痛哭。
阿嬤哭的時候就指著那個埋井的地方,說那口井埋了阿公、阿母、屘舅和四姨,阿嬤說也要埋了她自己。
那口井,早年餵養了阿嬤全家好幾口吃食,後來根據研究,在彼時台南縣一帶的地下水質遭到嚴重致癌的污染,包含阿母在內阿嬤最親愛的人都罹癌死去,那個地帶周邊範圍、那個年代成長到半百歲數的人,很多人也罹癌死去。
「要向誰討?要向誰討?」阿嬤哀哀哭泣、只有哀哀哭泣。阿母的人生是不是也像一口井,她被圈在裡頭,除了井底,哪裡也去不得,滿肚子全是吞下的酸淚,生的牢梏,死後能否自由?
這二十年來,我經常會夢到阿母。
阿母在熱天裡的午後,端了椅子閒坐在背光的紗門內,手裡搖著一把桃型的蓆扇,靜默的時光、靜默的風動和紗門外熾烈的陽光成對比。
紗門內的阿母,微仰著臉,眼睛似乎專注在紗門外遠處的某一點,也似乎沒有任何專注。然後,在繼續的夢裡,我會看見阿母美麗的眼睛深邃如井,映著小小一塊熱天裡的,藍藍晴空。(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