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惡山祕境 -- 路過太平山外一章

文與圖/林崇漢 |2013.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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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與圖/林崇漢

那時還沒有B.B. Call,有家用個人電腦Apple II,但距離衛星導航和Google Earth的應用還甚久遠,我們手上的資訊只有一本北台灣導覽。

在涼颼颼的武陵農場二樓旅舍陽台,面對逼在眼前不出三十米密布黃綠直木的滿版山壁,三兩白鳥悠悠穿梭而過,我們喝旅舍提供的三合一,看著手上的北台灣導遊地圖。我們研究,不想走回梨山,也不想出太魯閣。

簡單的地圖上顯示,可以從武陵農場經由沒聽過的思源埡口,可以走往宜蘭,然後走濱海公路,沿太平洋從基隆繞回台北。

大學畢業旅行曾經路過宜蘭,但是就在這個路段,我吃海鮮中毒,又腎臟結石嚴重發作被同學轉送羅東好幾家醫院,鬧得全班師生玩興盡失立刻班師回朝,結束畢業旅行。因此宜蘭對我而言只是地名而已,毫無其他印象。所以這次要路經宜蘭,我有一些新鮮期待。

當時合歡山、梨山、太魯閣都是台灣第一名的旅遊勝地,但是這天武陵農場旅客其實只有三三兩兩,甚至有些寥落。

翌日,先問旅舍服務人員有關思源埡口的走法,竟然沒人知道思源埡口。圖上比一比,從武陵農場到宜蘭大約是從台北到新竹的距離光景。唯一覺得蹊蹺的是我這頁地圖上,整條路上除了比較近的思源埡口之外,沿途沒有任何別的地名。這也是我一直繞著思源埡口問路的原因。

問不出頭緒來,太太年紀輕唯我馬首是瞻,彷彿只要在我身邊不怕天會塌下來。我想,既然圖上畫得那麼清楚,斷斷不會沒有路。引擎發動,便向來時路的反方向開去。畢竟,不僅太太年輕,跟現在比起來我也年輕。

不料,走了好久,路只有中橫一半寬,彎來彎去起碼超過半個鐘頭了,路上沒見半個行人,也沒有來車和我交會,沿路只有兩邊的樹林沒有任何房屋住家,想問路也沒得問。路上只聽到自己的車聲,太太非常安靜,似乎任我把她載往哪兒都沒關係。其實我心頭已經開始發毛。當時,開車載太太台灣到處跑,從來沒有遇過這種情況。心裡正在驚疑,這是什麼地界?忽然恍惚起來,我究竟在往哪裡去?

這種令人心慌不安路況,又持續了好一段時間,才出現一條小岔道,終於看到第一面上書往宜蘭字樣的路標,心裡稍稍安定一些,可是,一路上並沒有發現思源埡口的標示牌。而且哪裡是什麼挺直的康莊大道?七彎八拐的,如果不是看見路標,我以為我們已經迷失在深山中了?

然後,四周樹林越來越濃密,而且逐漸迷濛起來,遠處像山水畫,朦朧而漸層,連車子前方都飄霧了。正在這時,第一輛出現的卡車打從對面磕隆磕隆而來,突然出現人跡,胸口浮動,來不及停車詢問,卡車便過去了。完全沒想到,這是這一路蘭陽之旅前半段唯一遭遇的人。

而,真正詭異的驚險惡途這時才開始。

霧越來越濃,柏油路忽然沒有了。車子開始遭受顛簸的摧殘。濃霧之下,逐漸灰暗,天色不辨,能見度越來越差,打開遠燈效果不如近燈,前面一、二十公尺的路面還依稀可見泥巴路上兩道車轍凹槽越來越深,順著凹槽走,車子常常碰撞路中央凸出的泥石,車底碰碰作響。不沿凹槽走,則車行歪斜。

車愈顛,霧越濃,碰撞聲不是磕隆磕隆,而是磕隆噹。我心裡暗暗叫苦,車子是裕隆二四○○CC的,不知這種顛覆意料的路況會有多長?車子能否受得了泥石的凌虐?太太是天主教徒,一定在呼叫聖母瑪麗亞了。

兩邊的樹林被濃霧密實籠罩,不免教我聯想可能有怪物從裡面搖搖擺擺走出來。「這裡有沒有台灣黑熊?」太太幽幽一問,正擊中我心坎,充塞滿腦疑懼的怪物正是熊。台灣黑熊不在這裡出現,還會出現在哪裡?更可怕的是濃霧使路面愈形模糊不清,車行一跳一跛的,萬一不小心拽出路面翻落山溝,這種地方幾百年也不會有人發現,必死無疑,不由一股陰冷的涼氣從背脊竄上來。

原來台灣還有這樣的深山、這樣的原始森林泥石路?人跡罕至,窮山惡水,是書上的字詞,走進這被濃稠陰霾封閉的惡地,才切身嗅到死神隨侍在側。路有車轍,大概是不知道經過多少年送貨卡車輾壓出來的,不要說車子翻覆不知有多深的山崖,即便是最家常便飯的拋錨,也絕對致命。前面提過這年代還沒有B.B. Call,當然更沒有手機,所以在這深山想對外通訊那是除非神佛顯靈,再變出修車師傅,否則在這裡拋錨只有束手待斃。這車是詹宏志賣給我的三手車,在台北第一流的中山北路都會拋錨,這樣惡劣的山路就不用說了。

開車多年,萬萬想不到會把太太載到這跳動歪扭的黑路上,屢屢抓不住跳舞的方向盤。冷颼颼的腦際已經深感惡霧前途吉凶叵測,終於體會到真正的身履險境,然而已經沒有絲毫容我們反悔的餘地,這時再想回頭比向前走,形勢只怕更險惡。為了打破凍結的闇黑空氣,壓制顫抖的神經,不識相地對太太討沒趣:「會不會走出濃霧卻到了西班牙……」三十年前,我正在寫穿越時空的小說《從黑暗中來》。

太太默不作聲,沒有回應。

若不是我和太太命大,今天便不能寫這文章。

我們居然活著走出迢迢千里似的黑霧惡路,現在回頭一想,心頭還猛打冷顫。後來才知道我們穿越的竟是雪山山脈的東腰經常濃霧的地帶,難怪都是未鋪柏油的崎嶇泥巴石頭密林山路。吊掛著一顆心律不整,牛車般顛騰不知究竟有多久,兩個鐘頭還是三個小時,已不復記憶。

當然未曾遭遇黑熊(其實並不當然,至今台灣黑熊依然曾經出沒),而,心驚肉跳的一路上,未再遇到任何人車,彷彿整座山只有我們這一輛車。

終於,慢慢地,霧漸漸薄了,左邊山林逐漸看清楚層次輪廓,雖然路依舊顛簸,右邊赫然就是不知深淺的密林深谷。方向盤照樣刁蠻難馭,但是緊繃的神經已經大大鬆開,心神逐漸踏實。

前頭忽然陽光燦爛。走出濃霧,天地豁然開朗,眼前山彎出現一座沒欄杆的水泥短橋,我將已經快要散架的裕隆二四○○停在路邊。

「妳看,那邊好漂亮……」

我下車一邊搓揉已經僵硬疼痛甚久的臀部,一邊幫太太開車門。

神話故事裡面都說寶物左近一定有天獸惡龍守護,總是必須經過一番生死惡鬥之後,也未必能獲得寶物。我們經過不見天日與生死相搏的艱辛惡途,原來等待著我們的是人間罕見的燦爛美景。這時我們得到了神話故事隱喻的開示。

可能,走來的路太過驚恐,或者我們站的位置,無法將眼前黃燦燦綠油油、天地壯闊的美景拍攝下來。否則,當時雖還未出現數位相機,但是絕對帶有傳統相機。因為現在依然記得在武陵農場曾經拍照。可是卻不曾有此絕世美景的照片記憶。

從眼底山下鳥瞰至山脈稜線上耀眼而立體的堆積雲朵,一條碧綠蜿蜒成U形的河流,將一塊黃燦燦綠油油的緩坡大地環繞起來,鮮黃璀璨如織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作物,零零星星小小的幾撮簡單民宅點綴其間。

從未見過如此動人、和馨而開闊的山水絕景。和中橫奇險垂直山水的壯麗不同,和北部濱海公路面對太平洋奇岩絕崖的大海也不一樣。

筆墨和言語面對此景只能黔驢技窮。待我憑著深刻的記憶,試著畫畫看,大概也無法表達一二。

我們在這個地方呆望好久。久久捨不得離去,因為知道一旦離去,此生大約不會再來第二次。

如今年近古稀,依然不知道這美得像夢境的地方叫什麼地名。只知道在從梨山到宜蘭中途的某處山坳。還有,此去慢慢下山經過稀稀疏疏的原住民部落農家,有人跡了,而且不知不覺有了柏油路。扎扎實實回到人間了,但是車子底盤刮刮作響,正在擔心車子不知何時會掛點,柏油路突然變寬而且筆直。不久,看到右邊一個很大的牌子以及一條岔路。我停下車來觀看,上面赫然寫著「太平山森林遊樂區」。原來太平山就在這邊,於是,我又知道那美景山坳,距離「太平山森林遊樂區」不算太遠。也許,從那山坳鳥瞰絕景的右上方山區便是太平山也未可知。

我們好不容易從惡山回到人間,這車能堪再折騰嗎?我扶著車後護擋,低下頭觀察我裕隆二四○○車底,果然看到一大片不明結構,像車底的護板脫落一半,原來一路來是這塊物體拖地在刮刮噹作響。應該不是油箱破裂,否則不能車行至此。我們被地圖騙了,看起來大約挺直的,原來比九彎十八拐絲毫不遜色。當務之急應該是找到能修車的地方,以及到宜蘭休息。

我們看一看「太平山森林遊樂區」所指示的分岔山路,蜿蜒伸入另一個說不定又是個不好惹的神祕之地。

和太太互相對望一下,心照不宣。不遠處有一座長橋,橋頭插著往宜蘭的指標。

我們按指標前去,從此路上皆坦途。車子終於不耐凌遲掛在還不到宜蘭路上某消防隊門前,引擎熄火,無論如何再也發不動。挑的是時候,否則萬劫不復矣!

其實,仔細一想,宜蘭地靈人傑,在臺北結識不少赫赫有名的作家、藝術家如黃春明、林煥彰、吳炫三、邱坤良、林清介、簡媜……等等都是宜蘭人,一時數之不盡。二○一一年兒子服役,我們去金六結新訓懇親會,二度夜宿宜蘭,宜蘭已經儼然一座都會城市,不復是當年所掠過活像旗山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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