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士眉目有慈光,她們在喝茶,見我們來,雙手合十,起身也給我們一盞茶。
北方多喝綠茶,本地喝毛尖、白眉、瓜片。毛尖多一些,信陽產栗子香氣的毛尖茶,清明前後,新茶最綠最香,舌尖苦澀,喉內回甘甜。
我看手中的茶,浮動的不是茶葉,氣味異香撲鼻。絲絲縷縷,像是花瓣。有些像在東京喝過的櫻花茶,花型又不大相似。
這是娑羅茶,用娑羅花製的,每年只有數十罐,結緣有緣人。居士看出我的疑惑,她對我說。
喝吧,暖胃裡氣,安神的。居士又笑著說。
我喝了一口,你也喝了一口。娑羅茶味道淡淡的,似乎沒有味道。又喝一口,輕輕抿一下,像品酒那樣,體會著,茶的滋味。我問你,怎麼樣?
你說,很好喝,平淡真切,度化人的茶。以後我們常來寺中吧,你喜歡的話。
我答,嗯。我抬頭看看你,你的面孔,熟悉親切,又衰老又年輕,每條皺紋都是我們攜手走過的道路。
你又說,問過居士了,她說娑羅花每年都開的,小忽悠,被我揭穿了吧。
我笑了,我想起以前,很久以前,我們也是這樣,有來有往地捉弄對方,好像兩隻互相捉對方尾巴的貓。
我們拿著茶盞,娑羅茶徐徐冒熱氣,白煙騰騰,走到伽藍殿後,一片荒草地,幾個石墩。寺廟背依青山,蓊鬱翠綠,隱約見到唐代法師的骨塔,唐,元,明,清,造型各不相同,或端雅,或莊嚴。有一座明代兩尼僧合葬塔,肅然無為塔,兩位法師,一位肅然法師,一位無為法師。磚石塔,七層浮屠,沒有唐代的塔造型玲瓏,也不失為樸拙的美。
我建議爬山去看塔,你小心攙扶著我。九年前,我的腿忽然疼痛難行,查出膝蓋骨膜徹底損壞,需要移植他人骨膜。龐大的手術費,不是我們這樣窮藝術家,能夠支付得起的。你的樂隊,只發過一張合輯。你總拒絕翻唱和商演,偶爾接洽,好像比誰都難過。大家都很貧困,酒吧駐場,也沒幾個小錢,卻耗著健康,忍受著嘈雜,透支著睡眠。我的畫作,不是卡通、裸體、風景畫、花花草草、民俗這些好賣掉的裝飾品,我畫的畫,是心靈恐懼產生的怪物,沒有幾個人,會買回去,興高采烈地釘在牆上。你因此放棄了你的樂隊,賣掉了你的樂器、效果器,各種設備;賣掉了父母留下的一套小房子,錢款都給了我治療。你重新拾起大學的專業,為了去公司上班,養家糊口,做一個正常人。你把自己打碎,為了我的完整。愈來愈完整的我,隱居在你創造出的八音盒內,看著你,變化不自知。總要有某種妥協吧,為了生活,文藝青年只能斂首低眉,詩人落魄到只能放棄吟唱,重要的是,我靜止的保持自我,有一部分,是為了純粹地保有對你的愛,我今天忽然想到這道理,覺得世界的澎湃萬千是不能影響你我的,或者,那些不誠實的猜測,逐漸遠離了。心裡突然湧現的河流,河水能洗滌一切,卻觸摸不到,也不需要拿來解渴,空虛又清澈,倒映著我們。
你低著頭,不發一語,盯著我的腳步。我說,你緊張什麼?
你答,緊張你啊,怕山路讓你腿疼。
我說,我都好了,幾年前我們就爬山了,你現在又緊張什麼呢?
你答,拿著娑羅茶,好像就變得更緊張你了。
我看著你,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