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我知道阿爸是粗直的人,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也知道阿爸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阿爸的意見向來都是明明白白,即使是遷怒的情緒也讓我們現下知道他又要找麻煩了。
可阿母呢?
阿母喜歡吃什麼?阿母討厭什麼?阿母想要做什麼?阿母有什麼意見?
我到現在都不清楚。
阿母是這個家裡、這個場所裡,待得時間最久的人,這個家因為阿母的全年無休、沒有個人需求或對外參與、凡呼聲即聞的隨時隨地,所以從來沒有人會帶家裡的鑰匙外出。
我記得一次因為月經來潮腹部疼痛如絞,上午第一節課後返家,叫半天門阿母沒有來應,因為身體不適又惱阿母竟然可以外出,蹲在門口的我一邊生氣一邊掉眼淚,看到阿母拖著兩隻小時候騎的塑膠車小輪的洗衣機盛衣籃改裝的行動菜籃,半車蔬果伴著半身汗,從小巷那頭走回來,我朝阿母大聲嚷嚷:「要去什麼地方也不說一聲?」
阿母伸手摸摸我的額頭:「妳發燒喔?臉這麼紅?」
「妳要出去為什麼不先說一聲?害家裡都沒人!」我還是生氣。阿母趕緊用鑰匙打開大門:「做完家事就去買菜,每天都是這樣,要怎麼說一聲?」那天我躺在床上,阿母特別給我做了肉粥,我心裡為剛剛門口的事難過,阿母好像一看我的臉,都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叫你們帶鎖匙,你們每個人都不願意,可是我也要去買個菜才能煮飯給你們吃啊!妳小弟上次忘記帶什麼工藝課的槌子,回來進不了門也是亂發脾氣,害我趕緊改十一點才去買菜;妳阿爸有一次快中午轉回來,說要換另外一件公家衫去開會,結果我不在,也被伊罵到臭頭,我又趕緊改九點外才出門,阿今天我又不對了,…唉,你們這家人哦,真難橋哩!」
我回想那一天下午阿母做過什麼事,大概是到門邊外的竹竿上收衣服、一件件折疊放好進我們個人的抽屜,抹洗浴室和廁所。然後,為了省電扇電費,她端了張有椅背的小椅子、拿了一柄桃型蓆扇,靠紗門邊納涼。
隱約想起好像有過那樣的身影和表情,發著呆什麼都沒有想,或者當時的阿母正在想著什麼也不一定?那時即使我有心恐怕也猜想不到阿母的心思,何論二十年後的此刻,我更不會知道了。阿母的心思好像沉埋在最深最深的井裡,永遠都不可能打撈了。
一個隨時隨地都在的人,過去從不覺得她的存在;現在不在了,卻又好像發覺她隨時隨地都在。存在和不存在,令我疑惑。那坐在小椅子上,搖著桃型蓆扇的阿母,當時究竟在想什麼?或者,她想過自己幸福嗎?阿母幸福嗎?
我好像看見她端正挺坐如一個小學生,就著攤開的練習簿,擎著一隻鉛筆拿報紙標題文字練習寫字認字、勤奮翻查字典,阿母還試著寫信寄給她最疼愛的兒子。
這一生最後的那幾年,尤其哥哥以當屆第一名畢業於台南一中、高分考上台大醫學院,整個眷舍大家都替阿母高興,成串的熱情鞭炮連番燃放,即至轉眼哥得免服兵役以公費赴美留學,阿母因為有最鍾愛的、和她最相像的兒子,而感到這個人生足堪安慰嗎?
阿母的人生只存在我們的人生裡面,陪我們到長成,但看不到我們成家立業。然後在我們孤獨奮鬥的人生裡面,再沒有一把永遠等門的鑰匙。
阿爸原以為大阿母一把年紀,臨老會留阿母孤單一人,所以早早立了遺囑,希望弟弟要爭氣,阿母將來老了才有兩兄弟倚靠。阿爸遺囑裡最掛心的阿母已經先撒手,阿爸則帶著這張掛心的遺囑,踽踽無伴二十載。(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