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永泰寺的娑羅花,三十年開一次呢。
你答,是嗎,那一個人一生只能看兩三次吧。
我說,對啊,我們去看吧,現在五月,聽說開放了。下一次開放時,我們也老了,再去看看,記起年輕時,多好。
現在的你,不是個被浪漫打動的人,所以仍猶豫不決。你找藉口,天氣太熱了,不如緩幾天。我擔心,錯過了花期,仍堅持去。現在的你,是標準的城市人,無法欣賞城市外的一切,永泰寺在郊外,距離城市有些遠,七十多公里。你說你不認得路,車也需要修一下,周六約好了老王談事。
我明白,你已不是那個騎腳踏車載我狂奔的少年,也不是為了組樂隊從大學退學的青年,你是個正常的中年男子,不正常的是我。一個仍在寫詩、畫畫、不會去大賣場搶打折商品的婦人,這是不合格的,也是危險的。無論包法利夫人,還是E l f r i e d e J e l i n e k的鋼琴教師,或者布努埃爾的白日美人,法斯賓德的維羅妮卡,侯麥的綠光女郎D e l p h i n e,都是這類婦人,老大不小了,好高騖遠,心高氣傲,對美好事物有不能自拔的尋求(比如花朵、光影、野餐、溫暖的愛情),她們堅信生活在別處,心也永遠在路上。於是,作家們、導演們都拋棄了她們,嘲笑著,給了她們自我毀滅的結局。蘭波有句詩,叫Dereg l e m e n t d e s s e n s,偕是失常婦人最好的形容,意思是感官錯亂。
自周一到周六,一連提了四次,第五次時,我有些生氣,自認為沒表現出來,但你感受到了。你想了想,勉強答應了。此刻,周六一早,七點鐘,我們窩在各自的床上,彼此睡眠皆差,分床是很好的選擇。
不要勉強,不去就不去吧。反復這樣幾次,我早已意興闌珊。
出去走走也好。我把老王的事,推到周日吧。
於是,你急急地起床,刷牙洗臉,匆匆吃了片吐司,套了件T恤。你換上一雙波鞋,證明你的決定。我也打仗一般,迅速整理好,坐在車上,弄好安全帶。八點零六分,我們出發了。
永泰寺是座古寺,始建於魏晉時期,原先叫明練寺。我更喜歡以前的名稱,令人想到秋夜高懸的孤月,灑下一片清輝,亙古不變,月光令枯樹光潔的樹皮產生絲緞般的反光,一隻白鴞,黑瑪瑙似的眼珠,映著古佛前兩盞蓮燈,燭火閃閃,在佛堂老尼的晚誦聲中,張開碩大的翅,往夜空深遠處飛去,一恍惚,擲光如梭,千年移去。
東漢時,天竺有高僧,鉢中土傳法,鉢中帶來娑羅樹苗,手植在洛陽白馬寺,此樹四百年不見長,移到永泰寺後,卻茁壯起來。中原氣候,四季分明,大寒大熱,乾燥多風,本不適宜娑羅生長,誰料此樹,孤單倔強,一口氣活了一千多年,是華中地區唯一的一棵。我早知道這棵樹,總想去看看。
自我們出發,一路上,不講話,車中放著葛莎雀吉的吉祥頌。你停車加油時,裝作不經意,換了K a r l R i c h t e r演奏的巴赫B小調彌撒,並且舒了一口氣,腳踩油門,開車積極許多。管風琴轟鳴著,我看著車窗外。隨著時間流逝,我們喜愛的音樂,不再一樣,你愈來愈偏好西洋古典,而我愈來愈離不開佛教梵音。所謂夫妻,往往是這般,貌合神離,靠著記憶和慣性,一路走下去。控制能力好的,不翻車,能力差的,便一拍兩散,從此陌路,身處世界上離婚手續最快捷的國度,萬事最好只往好處想。
五月天氣,稍微有些熱。小路兩排楊樹,嫩嫩楊樹葉,泛起柔和的松石綠色。
農田中,青苗散清香,陽光下,瞇著眼看,麥浪起伏,綠泱泱,油光晶亮,好似緬甸翡翠,儘管我不愛真正的翡翠,尤其害怕看到貴婦脖頸拴著翡翠,我還是想到了這個比喻,所有的比喻都是一座橋梁,一邊是沉重的日常,一邊是輕盈的想像力。奧登說,詩人們內心不應該有清醒的自我,尤其是寫詩時,想像力保持內心應該有個檢查團,人員有挑剔的獨生子、講實際的主婦、邏輯學家、僧侶、小丑、粗野的新兵教練。
離開城市,我心情就轉好,看小羊跟著母羊,笨笨啃草;老牛臥在樹蔭,悠閒搖頭晃腦,甩尾巴;灰鵲低頭,梳理羽毛,愛惜地,得意地,藏起春末時分,鳥類愉快的微笑。
你開車時,偷看我。被我察覺,我說,看什麼?
你說,看你情緒好起來,覺得沒白來一趟。
我不答話,但心裡像被蒸汽熨斗熨過的襯衫,舒展而暖和。管風琴似乎也不太煩人了。
永泰寺的山門,新修的仿古牌樓,我心中反感粗糙的假古董,我更喜歡原本的樣子,殘破些,多真實。
車子開不進去,我們停好車,慢慢走上去。你忘了拿水壺,一會兒又忘了手機,我看著你,想到許多被現代裝備所累的人。我堅決不用手機,一周上一次網,吃自己種植的蔬菜,穿自己手縫的衣,做義工,做志願者,去福利院教授孩子們鋼琴和繪畫。只有這樣,我方能感到某種節制帶來的清潔,呼吸一口氧。有了口氧氣,就能在擁擠的,悲慘的,森羅萬象的城市中生活下去。我需要自我的氣象台,飄來一朵自我的雲,哪怕是烏雲。你對我選擇的生活方式,一直持容忍的態度,你心中僅僅希望,我不要再發展下去了,比如住進寺廟,躲入深山。
土路走上去有彈性,我的雙腳,感受著泥土的包容和踏實,很想脫了鞋子,想了想,算了,還是不要嚇到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