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寺不是香火旺盛的寺廟，一路上，我們只碰到了郊外的農人。快到寺前時，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拉著外婆，她們也去寺廟，外婆虔誠地抱著一堆香。
想起《法演禪師語錄》，上堂云：深聞不悟，淺聞深悟，獻佛不在香多，爭奈何，爭奈何。
你也去買了香，買了打火機。我踏進寺門，立刻聞到，幽深綿長，卻極淡極淡的香氣。寺廟不大，娑羅樹籠蓋了整間廟宇，花茵茵，葉重重，密不透風。有碩大的黑鳳蝶，在娑羅花上翻飛，仔細看，不止一對。
白馬寺娑羅樹本是雙樹，一棵枯死，另一棵移來永泰寺長壽至今，茂密非常，樹圍用手一比，根本抱不過來，兩人也不行。樹上，繫了蠻多紅繩，密密匝匝掛了許多鎖，我盯著看鎖，有些鏽了，鐵褐色，赤紅色，斑斑駁駁的鏽跡，腐蝕著鎖上刻的字，永結同心，不離不棄。鎖的反面，還刻著姓名，李亦斌，甄麗麗。木子李，子字鏽了，被雨水腐蝕過，看不清晰了，大概掛了很多年了吧，甄麗麗也許兒女成行，也許嫁作他人婦，再也沒回來看過，這刻著她芳名，娑羅花下，寂寥的，慢慢鏽掉的鎖。金屬怎麼代替了血肉之軀傳遞出的溫熱的愛意呢，我有些想不通，一塊一塊的鎖，象徵著一對對情侶追尋的永恆嗎？只有娑羅樹，默默生長，開花，從冬天到夏季，永恆了千年。樹木是不屑於把永恆賦予人類的，它並不保佑誰，它做它自己。很多人總妄圖改造、破壞自然，但到底不過是脆弱卑微，熱衷生靈塗炭、欲壑不滿、怕死怕窮、不甘心又貪婪的懦夫。
我看著你拿打火機，彎腰，小心點燃香的模樣，感覺你變矮了一些。可能我也變矮了，人老去，骨質疏鬆，骨密度降低，都會矮一些。我還看到了你腦後的白髮，有些發福的腰。
我並不覺得醜，也不覺得遺憾，相反的，我感到踏實。我已擁有過年少的歡樂，青春的軀體，現在憂歡兼具，形神衰老，很公平。
我回想你做貝斯手的樣子，覺得好模糊。你們借我的畫室排練，我不嫌棄你們弄出的噪音，你們卻弄壞了我的畫架，我當然要找你們理論，我和鼓手、鍵盤、主音吉他，一對三，大聲爭執。只有你，從頭到尾微笑，看著氣鼓鼓的我。後來你說，我認真地索要賠償的模樣，讓你想到倔強的流浪貓，渾身的毛豎起，眼睛閃著兇狠，?了一條小魚，氣勢洶洶，想與一群野狗打架。
寺廟真的挺小，來來回回走了兩趟，黑白斑點的大鳳蝶，陪著我，飛來飛去。我一度很喜歡蝴蝶。記得那次旅行，那時你剛去上班，每日城西城東奔波，曾經是貝斯手的你，很不適應。我們周末去旅行，大巴車跑了三個小時，顛簸進入森林。我們興致很高，短暫的逃避，離開城市。到了下午，你我在人造草原迷路，半天不見人影。你一面擔憂我的腿有舊傷，不能長途跋涉，有些自責，一面鎮定地順著河水找路，愈走愈迷失。我有點心焦，你卻安慰我，即使永遠出不去，做個野人，老死在岩洞中，也是一樁美事，比起上班終老，死在醫院，你想選擇大自然。
你說眼前遠山看起來像傅抱石的畫，你知道我喜歡傅抱石，陰鬱的墨色山水，獨特的美感。我逐漸靜下來，體會迷路的自得，看見樹枝上有個蛹，蝴蝶慢慢舒開翅膀，紅黃白，三色相間，肚子和頭，是黑色的，長著絨毛。我們相擁著，看一隻幼小蝴蝶，如何掙扎出翅膀，又如何一點點綻放溼漉漉的翅膀，由臃腫蟲蛹，變成翩翩蝴蝶，學會慢慢飛翔，離開樹木，飛到碧空白雲間。夜深，我們露宿山野，我有些冷，你抱著我，你說，起碼看到很多星星。那時，你還沒變成完全的城市人，我也沒變成標準的潔癖人。
這件事，我以為已經忘記了，現在記起，看著身旁自由的黑鳳蝶，我深深望了你一眼。
你在拍照，對著娑羅花。我喜歡古寺後園，封起來了，有個牌子：遊客止步，只看到牆頭一叢叢湘妃竹。竹子上有褐色斑點，看起來，類似波洛克的畫，隨意灑脫。美國大蕭條時期，萌發了抽象派，產生了諸位大師。經濟環境愈蕭條，藝術質量愈高，因為堅持下來搞藝術的人，不是?了錢。三零年代，美國聯邦藝術救濟政策（F e d e r a l A r t P r o j e c t）以前，上萬藝術家處於飢餓中。據說波洛克畫什?畫都賣不出，賭氣亂甩顏料，於是成為一代抽象大師。總覺得這故事，有些禪意，所謂南宗頓悟，好比《景德傳燈錄》中的公案，趙州和尚脫履而去，南泉便不斬貓。救與不救，畫與不畫，是不必要的，關鍵是跳脫境界，終尋得無意的深意吧。
內中傳來整齊的誦經聲，乾淨無情，清脆的聲音，挺好聽。修行者，留個隱祕之地，理所當然，就像每個人心中，都儲存一個僅自己所知的謎語。
婚後第一年，我們去蘇州，滄浪亭。一泓碧水，走過小橋，到了草木繁茂的園林。走走停停，四周探看，望得見，浮生六記，幽夢影，只是變得很淡，滄浪亭被翻修了，成了一軸無骨丹青，發黃的宣紙，有些蟲眼，褪色的綾羅襯裱，抽著絲。亭台樓閣，水榭小徑，依稀仿佛，卻覺得缺少了些什?，缺憾感，一直令人不爽，直到你發現了滄浪亭的後園，一個小小的蘭圃。建蘭，春蘭，墨蘭，各個品種都有，名品不多，看不到綠雲、集圓之類，普普通通，幽馥不減。幾十個紫竹盆景，海棠式瓷盆，竹根盆，紅陶盆，皆賞心悅目。細細的紫竿，小巧的葉，看了半天，不想拍照。我只想憑藉記憶把竹蘭花圃，硬記下，存儲腦海。
你在我身後，拍了拍我，對我說，看到永泰寺，我想起滄浪亭了，你還記得嗎？
我先嚇了一跳，然後說，剛剛我也在想滄浪亭啊。你還記得那個小小的花圃？
你笑了，點點頭。你拉住我的手，帶我往居士們住的西廂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