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及文明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香港不是一塊滋潤文學生長的地方,但香港文學卻有靈根自植的能力。
多少年來,香港的文人墨客,從侶倫到也斯、從劉以鬯到董啟章、從張愛玲到西西,為他們生長或移駐於斯的土地書寫他們的心影屐痕。筆鋒所至,皆成有情文章。而放大角度,香港本身的歷史與地理從無到有,或璀璨、或滄桑,又何嘗不已經就是一種傳奇,一種文學?
陳智德先生是詩人、學者,也是地道的香港人。他憑著個人對香港文學的熱愛、以及對文學香港的深情,寫出了一本獨特的散文集《地文誌》。這本散文集揉合了不同的文類,地方紀事、掌故拾遺、成長回憶、文學談片,無不引人入勝。述之敘之不足處,又穿插個人及他人的詩作。以此更加凸顯本書作為極具魅力的個人書寫風格。
陳智德娓娓回憶香港啟德機場的升沉,如何與九龍半島、甚至遺民歷史相輔相成;北角的一晌繁華,竟成為三代詩人李育中、馬朗、也斯的生涯註腳;維多利亞公園見證香港半個世紀的政治風雲,以及與作家如辛其氏等的創作起伏。屯門萬丈高樓興起,掩不住原來魑魅虎狼的陰影;調景嶺曾經的風風雨雨,又埋藏多少人的家國心事?
少年陳智德出入港九大街小巷,但讓他駐足最久的地方,是書店。
這是香港文學最奇特的所在。陋街深處,危樓一角,卻偏偏散發出書香,或更多時候是霉臭,的味道。廣華復興,青文東岸,就在狹仄的空間中、層三疊四的書堆裡,一個文學啟蒙的故事緩緩展開。曾幾何時,少年已經微近中年,那一間間書店已經歇業關門,那灰塵中的風雅只成為少數人的回憶。
在這層意義上,《地文誌》所要從事的是一個人的考古學。陳智德其生也晚,已經錯過香港文學無端興起的那神奇的一刻,而後現代加後社會主義治下的香港,以往人文景觀快速崩毀。他尋尋覓覓,鉤沉訪舊,無非期望在一個時代灰飛煙滅之前,考證、存留一鱗半爪的證據。就像在熙熙攘攘的旺角鬧市地下,誰能想像能發掘出漢代、晉代、唐代文物?在浮光掠影的生活中,想必還有珍貴的文學靜靜等待有緣的讀者:
事物之真象,向為我輩所執著,然詩人筆下之城市,每多流光幻象,唯秉燭探照,終見本真幽隱其內。
陳智德的考古學又是一種抒情考古學,此無他,他考察的對象是文字的因緣,情感的流轉,想像的歸宿。
「抒情考古」語出汪曾祺,原用來描述業師沈從文後半生從事工藝美術研究的方法。一九四九年後,沈從文無緣繼續創作,卻在工藝史裡發現了另外一種「創作」的可能,並從中有了深刻體悟。沈在《抽象的抒情》(一九六一)寫道,生命的發展「變化是常態,矛盾是常態,毀滅是常態」,惟轉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奏,可望將生命某一種形式,某一種狀態,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遠的空間,讓另外一時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
陳智德也許無從比擬大師所經歷的生命斲喪。但在面對歷史的另一刻僵局時,是否也心有慼慼焉?用陳所敬重的女作家鍾玲玲的話來說,《地文誌》所要追尋記錄的,正是「時光中無法摧毀的糊狀物,終於凝固為形狀不一的物質,成為心靈中,易碎的珍愛物」。
《地文誌》的書名或有諧仿《漢書.藝文志》─中國最早藝文經籍的目錄─的意圖。無論如何,陳智德為香港的地景與藝文做出觀察的宏願不容小覷。香港雖然是彈丸之地,然而如陳所言,「『狹窄』與否本不在乎所寫的地方,而在乎執筆者的眼界和文學修為。」誠哉斯言。破卻陸沉,洞昭盲瞽,陳智德的香港抒情考古,可以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