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猛然醒來的美貞,第一個浮現腦海的,竟是昨天剛學得的這句。
然後美貞覺得好笑,自己未免太專注於功課了。
清晨五時,天還灰撲撲,連太陽也懶得掀開眼皮看大地一眼,屋後雞籠裡的公雞大約也還在夢中,美貞並沒聽見公雞日日相同的尖聲啼叫「咕咕咕」。
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牽著美貞,一反常態,美貞沒再沉入眠夢的甬道。
甫一張開眼,美貞已然領教了秋末空氣裡暗藏了一夜的涼意,一個痙攣之後,連打了兩個噴嚏,她反射的伸手把褪到肚子上的被子往上拉起,再將被子夾在兩個腋下,彷彿這樣被子便不會伺機逃走。
美貞眼珠子在眼眶裡滴溜滴溜的轉,目光所及無一處不還是闃暗,忽地她問起自己,怎會這麼早就醒來?
百無聊賴之下,她一雙眼骨碌碌的打量起張掛在頭頂的蚊帳。
阿母囑咐睡覺張掛蚊帳,是為了避免被蚊子叮。她繼而撫著身上的薄被,聯想到蓋被子是害怕著涼,然後又想到被子下的身體穿了衣服,不需阿母提醒她也知要穿衣服,因為穿上衣服除了保暖,還有老師教過的「蔽體」。
美貞從衣服又想到了鞋子。
那麼,穿鞋子呢?
一想到鞋子,美貞腦子瞬間閃進一道光。
對了,就是這件事,自己才會這麼早醒來的啊!
美貞未再多想,立刻從通鋪上翻身坐起來,一不小心還壓到睡在一旁的妹妹美惠的手,美惠正好睡,嗯唷一聲,睡夢中抽回手臂,又忙著進入下一場夢境。
美貞霹靂啪啦下通鋪,套木屐,ㄑㄧㄑㄧㄎㄡㄎㄡ的掀了門簾再蹦跳著去推前廳木門,因為心急,動作太過粗魯,前廳的門閂叩叩叩的掉下地,灶間的阿母受到驚嚇,一隻鍋鏟沒拿穩,掉進正煎著菜脯蛋的大鍋裡,又是一陣鏗鏗鏘鏘,這下子把還在房裡睡覺的阿爸吵醒,阿爸人在床鋪上便開口罵人了。
「是塊衝啥?七早八早大聲細聲……」
在灶間的阿母和在前廳的美貞彷彿約好似的兩人都沒敢出聲回應,然後美貞看見阿母提著鍋鏟躡手躡腳從灶間走出幾步,阿母右手食指比在嘴巴中間,示意美貞不要出聲,然後她耳朵貼在她和阿爸房間門板上,房門冷不防被阿爸從裡面拉開,阿母反應不及,給嚇得張了嘴像瞬間灌了水泥的泥人一般僵住不動。
「汝咧衝啥?」
美貞趁著阿爸瞪著阿母的那一剎那,門板一拉,和著木門細微的「咿歪」聲,拔腿跑出去。
「誰人?」
阿爸宏亮的的聲音隨後衝出廳門,卻沒把美貞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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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貞跑得極快,為了她那雙布鞋,那雙已經刷洗得起毛邊的布鞋,對她而言意義非凡。
平日看著鞋,阿母泛著白絲的頭髮便也浮現眼前,連在灶前被熱氣逼得汗水一顆顆滾落的阿母影像,也都活靈活現。
家裡的經濟向來不好,但阿母總是疼愛美貞,剛要上小學一年級時,阿母給她買了膠鞋,阿爸為此還不高興。
「穿啥小鞋仔?阮卡早讀冊的時陣甘有鞋仔通穿?」
「汝講遐欲做啥?」阿母嘗試要阿爸別老回頭看,「彼時攏咧空襲,時機歹,冇法度。」
「戰後毋是共款?這十幾年來生活甘有過了卡好?」
「汝麥定定念蔗的有的冇的,咱兜叨一個囝仔毋是攏脫赤腳?」
「脫赤腳又閣是按怎?恁爸毋是共款脫赤腳?」
「對啦對啦!」阿母隨口附和了阿爸後接下去說重點,「我是講阿貞仔就直欲讀小學啊,予伊穿鞋仔去學校嘛甲人卡有比評。」
「比評?」阿爸從鼻裡噴氣,「汝是講脫赤腳袂看口麼?」
「我毋是按呢的意思。」阿母一直卑微向阿爸解釋,「啊嘛才一雙塑膠鞋仔。」
「塑膠鞋仔?」阿爸瞅了阿母和美貞一眼,不以為然哼道:「哼,我攏是穿這雙阮阿母自生我就送予我的真皮鞋。」
才六歲的美貞聽到阿爸說到阿嬤送他一雙真皮皮鞋,倏地眼睛睜得比家裡耕田老牛的眼睛還大,小小腦袋想著阿母不過是幫她買一雙五塊錢的膠鞋,阿爸就這樣不高興,那他擁有一雙真皮的鞋又該怎麼說?
「阿爸,阿嬤蔗惜汝,買皮鞋予汝。」美貞噘著嘴酸酸說道。
「汝知啥?」阿爸瞪了美貞一眼,「買鞋?」
「督蔗,汝毋是講阿嬤送汝真皮的鞋?」
「嗄?」阿爸先是一愣,接著是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然後幾乎是搥胸頓足的說:「阿貞仔,汝是憨抑是調直?我講的真皮鞋是這雙啦!」阿爸把其中一隻腳抬得老高,還故意上下擺動。
美貞憨憨的看著,阿爸到底在說甚麼,還把光溜溜的腳丫子抬那麼高,腳底厚厚一層土灰,之外就是皸裂了數十條縫的腳跟。
「按呢汝抑看冇?」阿爸無奈的放下腳踩著地,再故意用力踩踏,「這是我自出世就帶來的真皮鞋,汝煞想冇?」
阿母在一旁比著她自己的腳,好半天美貞終於才弄懂,原來阿爸說的真皮皮鞋就是他那一雙腳。
「噗……」美貞笑了出來。
「唉……」阿爸深深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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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那些年美貞的記憶裡阿爸從沒穿過鞋。
阿爸總是光著腳丫下田耕作,夏天走過被熾熱的太陽曝曬得冒煙的泥路,阿爸沒喊過一聲燙;冬天田水冷吱吱,阿爸也沒喊過苦,不管天氣怎麼變化,一年四季他都是如常下田做著翻土、播種、插秧、除草、巡田水等農事。
那次的膠鞋,後來阿爸也沒再說甚麼,由著阿母發落。
美貞其實也明白阿爸為了一家生計的辛苦,所以能夠擁有一雙膠鞋的喜悅,大過於阿母為她買的是大一號的鞋,雖然穿起來不很合腳也不舒適,但美貞已經很快樂了,至少一天當中她有幾個小時是有穿鞋的,比起美惠只能光腳到處跑,自覺多了一些幸福。
剛開始,每走一步就掉一次鞋,美貞回頭看腳後跟和鞋子之間縫隙,簡直比村子前的小溪還要寬。二年級時有一次下大雨,放學經過每日都得來回兩次的溪流,溪水瞬間暴漲,碰巧在美貞走在木橋時漫上橋面,美貞一個慌張,心急著要快走,一不小心膠鞋脫落了。她蹲下去要撿鞋子,還是慢了半拍,鞋子在那須臾之間被沖走。美貞又心慌又焦急,沿著溪邊追著鞋子跑,鞋子在湍急溪水中載浮載沉,美貞在岸邊載跳載奔,心一急,啜泣喊著:「鞋仔鞋仔,汝轉來。」
彷彿呼喚失足溺斃的亡魂快回轉,美貞一聲聲飽含悽厲。
那隻孤伶伶在水面上東倒西歪的膠鞋,路過的人都看見了,也都很清楚膠鞋凶險的命運,但大家也都明白,即使膠鞋是難得珍寶,也犯不著為它喪失了生命,紛紛開口勸她。
「查某囡仔,鞋仔撿未著囉,免閣追啊!」
「鞋仔閣買就有,生命干單一條喔!」
胸前抱著另一隻鞋的美貞,還是不死心的跟著狂亂的溪水跑,直到完全失去膠鞋的影子,美貞才癱了似的一動也不動的望著狂亂奔馳的溪水,眼淚這才一滴接著一滴滾下來,不比頭頂上的雨小。(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