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茹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抉擇發生在國小五年級。她母親長期酗酒,每日周旋在眾多酒鬼之間,陋巷矮屋裡酒氣沖天、百味雜陳,臭不可聞。
某日下午,一個酒鬼從她家廚房拿了把菜刀就出去行凶,只為了一件中古機車買賣的糾紛,回來後,菜刀放回廚房,倒頭就睡,刀上還滴著鮮血。小茹下課回家見狀,嚇得奪門而逃。當里長的我立刻通報社會局處理。
社工在警察陪同下前來,酒鬼們立刻鳥獸散,屋內只剩下小茹和她媽媽,社工表明立場,一定要將人帶走,沒有妥協的空間,小茹的媽媽怒吼道:「女兒是我生的,你們休想帶走!」氣勢震天,但看見門外待命的警力,卻先開溜了,留下小茹獨自與社工對話。
「媽媽已經沒辦法照顧妳了,都是妳在照顧媽媽,這樣對妳不好,先到寄養家庭住一陣子,好嗎?」社工溫柔地勸道。
小茹臉上一片平靜,淚水卻騙不了人,點頭又搖頭,搖頭又點頭,百般掙扎。法律上她沒有爸爸,只有這個媽媽,如今法律卻強迫她和媽媽分開。警力護送離開之前,她回頭凝望殘破的家,向我懇求:「里長叔叔,你要照顧我媽媽喔!」我無奈地點點頭。
小茹在寄養家庭生活了一年後,回到原生家庭,繼續和媽媽一起生活。到了青春期,性格叛逆,成天和媽媽吵架,徹夜不歸,睡在人行地下道裡,最後被社工送到寄養機構,不過,此時的她卻學會了抽菸、喝酒,開始複製母親的身影。
接著又被送到嘉義縣某所中途學校,沒多久就開始逃學,第一次自己一個人逃走,被抓到送了回來;第二次帶著七個同學一起逃,校方無法管教,通知社工把人帶走。社工只好把她送到陌生的桃園縣,讓她過全新的生活。
一晃數年過去,小茹偶爾會回來看我,總是一副「我準備變壞」的模樣,叫人看得膽戰心驚。她媽媽在酗酒的國度裡進進出出,喝了又戒,戒了又喝,最後死於肝硬化,享年四十七歲。
小茹身分證上的父親欄是一條橫線,代表的涵意是「父不詳」,那是法律名詞,實際上應該是「父不認」;生父是個有家室的人,不能認。他來看過女兒一次,給了三千元生活費,從此就再也沒有現身了。
小時候她留著一頭瀑布般長髮,上了國中之後,剪了短髮,每天像鋼鐵人一樣完全沒有笑容,看起來就像是個很酷的男生。問她真的想當男生嗎?她說:「對,當男生比較不會被欺負!」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是「我和媽媽都是女生,所以被欺負」!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了,小茹今年十七歲了,晚上讀夜校,白天打工,生活過得平靜而充實。社工把代為保管的政府補助金交還給她全權處理,認定她已走過青春風暴期,可以開始管理自己的生活。
有天小茹突然來找我,告訴我,她得獎了。
「什麼獎呢?」
「學校的海報製作比賽第一名!」
「好棒!什麼題目?」
「兩性平等。」小茹的笑容還原了些許童稚的純真,臉上的線條比以前柔和許多。得獎的海報上面有個天秤,象徵男、女性的圖案站在天秤的兩端,天秤上有兩行字:性「別」歧視、性別齊視。
這件事之後,小茹又曾回來找我一次,臉上掛著淚痕。原來,她得知嘉義市家扶中心有表揚寄養媽媽的活動,特地趕回來幫忙,因為她曾經是受家扶中心幫助的自立兒童。
她說:「今天在家扶中心見到寄養媽媽,一見面就大哭;開口講話的時候,又大哭;最後上台,又大哭一次,一天之內連續哭了三次!」
「上台幹什麼?」
「我們上台替寄養媽媽擦護手霜。」
「什麼意思?」
「表達感謝,我們用護手霜呵護寄養媽媽在我們生活最困難時,曾經保護、疼愛我們的那雙手!」聽說當時台上台下都哭成一片。
接著,她告訴我已經習慣在桃園的生活,找我沒什麼事,只是希望我能多照顧小時候曾照顧過她的奶媽。我詢問小茹的臉書,方便以後聯絡,她說用化名鍵入後,就可以找到她了。
「什麼化名?」
「還愛著!」
我進入臉書搜尋了半天,天啊!臉書上有一堆「還愛著」,到底哪個才是?之後,我又上網找了幾回,還是不知道小茹的臉書在哪裡。
算了,只要還愛著就好!
(本文節錄時報文化《這些事,里長管定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