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生產如至鬼門關前走一遭，傳統食補經常瀰漫濃濃的麻油香！

舊時未有專業月子餐，印象中姐姐們的月子多由媽一手包辦，由媽主導的產後飲食總由麻油雞掛帥、生化湯一天一帖當作水喝，除此之外為安全起見，多在戒急用忍之列。當時見姐姐們長時間被囚禁房內、餐餐吃單調噁心的食物，並隨時須與哭鬧不休的奶娃兒纏鬥，這樣的日子讓人心生畏懼，為女人生命中一大劫難。

大姐和二姐一人熬過兩胎，不曾聽聞她們有什麼抱怨。三姐人在台北，產後皆由她婆婆照料，生第三胎時正逢暑假，我便與媽結成作月子二人組，北上入駐三姐家裡。

七月酷暑，四處冷氣機轟轟運轉著，三姐家整個樓層鋪著木質地板，純白壁紙貼滿屋內，潔淨的廚房幾乎不開伙。媽旅途勞累，面對全然陌生的環境，頓時不知如何是好。二個外甥女讓出房間，我和媽各睡一張單人床，隔著櫥櫃、書桌，聽媽於另一頭輾轉反側，眼前不禁浮現大姐當年作月子的情景──

大姐生頭胎時我才八歲，便被告知我已當阿姨成為人家的長輩。大姐抱著外甥自醫院回來那天，我站在小娃兒跟前，看那粉嫩柔軟的小生命不停蠕動，感覺既害怕又喜歡。那時家裡房間不夠，我和哥將大床讓出，兩人睡於地上的榻榻米。夜裡常聽聞小娃兒嚶嚶嗚嗚，室內瀰漫著溫熱奶香，有時外甥扯喉大哭，我和哥便自床上驚跳起來，揉著惺忪睡眼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了？」

「沒事，你們快睡！」大姐滿臉歉疚，將懷裡的娃兒拚命地搖著，外甥繼續哭，大姐搖得更起勁，仔細聽哄聲裡似乎帶著哽咽…… 哥用枕頭蓋住臉，我則昏昏地睡著──「外睡，快快睡──」夜氛搖晃中，姐和媽的吟哦聲融合一起……

隔晚，哥便睡到客廳的籐椅上。

外甥喝奶頻繁，我隨時必須待命幫忙拿開水、洗奶瓶，若要洗澡，我更須提熱水拿肥皂。大姐見我常被差遣，便摸摸我的頭對外甥說：「還好有小阿姨！」我一聽便又興奮，難掩驕傲神情！

●

小娃兒確比玩偶有趣，一回外甥洗好澡被放床上，我趁大姐沒注意拿鐵盆蓋著自己和他頭上邊敲邊唱著，外甥愣愣看我，似要笑卻又轉成哭臉，正想使出其他招數讓他開心，突然鐵盆被掀開，大姐氣憤地對我嚷著：「不行這樣！」

我如被掌摑般匆匆跑了出去，半天不靠近大姐與外甥。大姐看出我的氣餒，當晚趁我進房收碗時連忙叫住我，向我說當時因擔心鐵盆不乾淨一時情急才會口氣不好，說著將一塊麻油腰花挾進我嘴裡，我被塞住的嘴不自覺地嚼咬起來，只覺那腰花脆嫩，麻油爆薑的滋味香醇濃郁，讓人捨不得吞下去，想要跟姐說沒關係卻說不出來，只能一直點頭！

從此大姐吃麻油腰花都會留一塊給我，滋補美味讓人暗自期待著！

那時家裡沒有洗衣機，媽媽除烹煮三餐、替姐作月子，還要洗一大堆衣服，裡外忙碌，而媽不曾喊過累！

經過十年，媽的體力似乎不比當年！聽見媽的鼾聲自另一頭傳來，我才稍稍心安──希望她好好休息，明天起就要擔負重責大任！

三姐家離市場太遠，媽走路到不了，於是由我天天騎車去買菜，初始搖搖晃晃，日頭照得我睜不開眼，而後愈騎愈穩，兩邊手把掛滿魚肉蔬果，仍可順利去來，完成任務。

麻油爆香老薑，火熱滋補於冷氣房裡進行，媽負責烹煮三姐的月子餐、替小嬰兒洗澡，我則包辦全家三餐。我於客廳找著一本食譜，便興致勃勃一道道試煮起來──蝦仁鍋巴、三杯雞、酥炸鮮蚵，紅燒牛肉……火舌猛地張吐，我持鍋拿鏟，鏗鏗控控地操練身手，電鍋燉煮、烤箱炙燒，油鍋裡排骨滋滋酥炸著……台北盆地高溫飆到三十七度，陽台上冷氣機歇斯底里哄響，廚房抽油煙機卯足勁卻吸不盡我掀起的油煙。我使出渾身解數追求色香味，而當豐盛的晚餐一擺出來，卻見姐夫、外甥女、連媽和我自己都沒胃口！剩菜堆滿冰箱，不知是哪出了錯！於是將那食譜翻到最前頁，這才發現上頭明白寫著：「冬天口味」，隔天趕忙買回豆腐、小黃瓜和蛤蜊……換成清淡煮法，所有人才鬆了口氣。

吸塵器非掃把，輕推即可不必使用蠻力，我操持家務多日後體會著這道理。媽自南部提來的生化湯一天天減少，三姐漸可抱著小娃兒走出客廳。床那頭媽的呼吸漸地沉重，有時鼾聲如雷有時沉靜，天空應有星光，只是窗戶緊閉著。我突然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家，甚或自己的子女！

●

七月將盡，月子隨著日子往前過，那天三姐抱小娃兒去打預防針，媽在浴室裡不知怎地突然頭暈目眩，想吐卻吐不出，一陣折騰後臉色慘白，瞬間憔悴蒼老了許多！到底怎麼了呢？媽明顯地不舒服，卻叮囑我不可以讓三姐知道。

菠菜繼續炒薑絲，米酒麻油氣息仍然瀰漫屋裡，鱸魚或各種時鮮魚湯幫忙促進奶水。一晚爸打電話來說家裡有事，問媽什麼時候可以回家？月子未完，媽難下決定，整晚惶惶難安！三姐看出媽想家心切，便要我們快點回去。

南下列車上，媽頻頻嘆氣，嘴裡直念著：「差五天，月子沒做完！」

回去後，媽體力漸差，從此離健康愈來愈遠！

麻油爆香老薑，熟悉氣味勾起記憶裡的一幕幕情景。

自小看著姐姐們一個個嫁出門，未料有天穿白紗的人是我。婚後旅居佛羅里達，遠離媽和姐姐可以伸出援手的範圍。生老大時提前破水，一切尚未就緒Kyle便就生出，抱著不足月的他不知所措！產後護士送來冰塊讓我滋潤嘴唇，完全背離東方人產後不近生冷的傳統，我既無選擇只能聽命從事，對於接下來的一切全無概念。Orlando華人不算多，平日交往的留學生亦不便打擾， H遠離庖廚，不懂煮食，生活一時陷入困境。

Kyle瘦小躁動嗷嗷待哺，而乳水未到，無計可施，讓人心慌難過至極。對面留學生太太熬了些桂圓湯送來， H蹲於床前餵我，我一口口吞食，淚水不覺滑落。

公婆十萬火急自台灣趕來，保特瓶裡裝著米酒頭，行李箱裡塞滿紅棗、人蔘、香菇等補品藥膳，救援到來， H心情稍安，而Kyle因黃膽嚴重又被召回醫院。我守在Kyle身邊急著要給他最好的營養，愈焦急母奶餵食愈不順利，滿溢的母愛無法流通，始料未及的顛簸讓初為人母的我跌跌撞撞！

媽重病後意識不清，幸可免於對我的憂念，姐遠在他鄉，能夠傳送的關愛有限。我抱著Kyle哄著、搖著，不禁想起那年我用鐵盆覆蓋外甥的稚氣，以及踏踩雙輪及於冷氣房裡練出的廚藝……

稍後婆婆端來一碗麻油腰花，薑片混雜，馨香咧開歷歷紋路，挾了一塊入口，怎覺它不如印象中脆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