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嘉南平原求學最後的時光,我搬離到離學校非常遠的頭橋,想在遠方靜靜過生活。仔細估算,隨著室友聚散重組,我竟在頭橋換過三個住處。第二個住處是一個小鎮花田旁的獨棟樓房,由於便宜,因此不必特定節日,我每周與就在田邊賣花的花農買花,玫瑰、桔梗。花便安在窗前咖啡圓桌上喝空的酒瓶,我以其榮枯,感知時日遷變。
我住的閣樓小室有一盞窗,窗外零落的有些林相。綠鬱……如果你能帶著某種幻想的情緒去凝視的話,也可以是驕縱的。還有兩個比鄰的電線杆,懸著幾排長長的電線,恰巧對準我的窗,像五線譜一般,有時從藍天或是綠林飛來的禽類,就停在上面歇息,在電線與我的窗口略微往返,交換彼此的樂念,任意啼鳴。一種指認歌者為何的好奇心,讓音痴的我,買了本辨識台灣鳥類的入門書,後來發現約莫是些戀愛的鴿子、紅鳩、松鳥、烏秋以及麻雀罷了。
然而,總是看不膩、聽不膩的,眾鳥來去,你可以盡情去想像一切視覺與聽覺的美麗意象。我寫作的時候,有時的確需要一些自然的生命力,給予我一種資助或施捨,讓我跳脫某些理性或邏輯的束縛。讓我喜愛上頭橋這個小鎮的,可能就是那扇窗。
或許,是在頭橋養成對窗凝視的習慣,每回遇到不得不回台北的時候,在新莊老家每次寫文章寫到一個段落後,我還是習慣對窗沉思。然而看見的只有一道道鐵欄杆,而平視對樓的住戶也是一道道欄杆遮攔。仰視,僅可得窄窄藍天,還有對樓屋頂加蓋的大鴿舍,裡面幾隻鴿子高低零落。看著不同方向的鴿子,共享著一種圍困,就如同所有城市的靈魂,這城市的一切一切……我不曉得,為什麼現代性一直以表達拘禁為尚。
離開台北,離開一種時光,我宛如囚徒得釋。我回到頭橋,回到習慣的窗口,日子重新調到一種禽類、林相相伴。以雖孤獨卻安穩的步調,寫論文、看詩、寫作賺稿費、偶爾上課、找朋友打球。有一天夜裡,我習慣性地攤開書本,埋首句讀之際,窗外卻傳來新的鳥鳴聲,在夜裡嘹亮。平常夜裡那些禽類幾乎不鳴叫,是以那音質,像驚蟄時令之際,那青春的閃電。我看看窗外,在夜色的隱密下,卻又不知鳴聲從何而來。
隔天白日,我抱著鳥類辨識圖鑑,候在窗,等候那鳴聲,卻一無所獲,那鳴聲只在夜裡出現。有些歌者,注定要帶著神秘面紗。鳴聲的莫名,讓我開始對那聲音的主人,投注一切的想像……我想,這聲音的情緒,是對春季的喜悅,還是失伴的哀傷……我想,這隻鳥是不是喪失航道的季鳥,因躲避獵人的槍聲而流落至此。
莫名的鳥,比一首隱晦的詩,更讓我難以體諒、猜測它的祕密。而在幾天後的傍晚,我在深藍與深黑交錯的天空,隱約見到了牠飛翔的身影。牠有一雙與牠嘹亮音質相稱的寬大羽翼。
但那時我卻開始珍惜起牠的神祕了,因為至少牠讓我知道,在時間的欺凌下,我身上仍保有那寶貴的,屬於年輕的幻想質地。因牠只在入夜鳴叫,故我私名牠為夜鶯或者其他,為牠與為我,同時保有一種選擇和無限的可能性。為此,回顧那翼去的時光與不見的夜鶯,撰此文以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