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姓名中頭尾二字有兩種念音,「解」可念ㄐㄧㄝˇ,也可念ㄒㄧㄝˋ;「樺」可念ㄏㄨㄚˋ,也可念ㄏㄨㄚˊ。所以基本上我的名字就有四種念法,我始終開放各種呼喚我的聲音。語言學泰斗索緒爾說:「語言是社會使用規範與人們使用慣習的總和。」我說,我把名字交給你吧,給我一個屬於你存活世界我名字的回聲。
有人勸我「君子必也正名乎」,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至於念法應當也要固定個唯一的念法才是。一方面我覺得名字不過是個符號,符號意義結構就像地層一樣,看似穩固,實則緩緩受我們使用習慣所擠壓,發生波浪起伏般的變形,即使不斷被「國語正音」的政治教育體制所規範,亦是如此,莫有可違。另一方面,簡單來說,我喜歡不只一種的自己。面對自己被命名的宿命,以及命名者透過名字對我的先行期許與臆想,我喜歡讓自己活在不同的語音語義之中,被不同的想像滲透、沉澱著。
我也開始用不同的聲音,發展對自我與未來兒女的命名。大學時瞎想自己未來如果去當補習班老師的話,就要取個藝名叫「解達」,大約就是諧音暗示學生上我的課後,就會變得很擅長解答考題的意思。自己未來女兒就叫作「解夢蝶」,除了向前輩詩人周夢蝶致敬之外,還有希望能了悟莊周夢蝶逍遙此生的意涵。自己未來兒子乾脆就叫「解放軍」好了,不過感覺他未來去當兵應該會一直被設定為假想敵的角色,所以還是由武轉文,叫做「解詩」好了。
不過比起聲音,每當我在填各種報表、資料卡時,最常聽到的問題還是:「解這個姓好特殊,你是哪裡人?」相對一些大姓王張陳,我這特殊的姓氏,總不時假他人之口,向我啟動這西方哲學大哉問:你是誰?你從哪裡來?……而且,一生無止。事實上,在我這與大歷史共進的人生不同階段,答案也都不一樣,就如同我名字的發音一樣。
非常小的時候我並不能獨力回答這問題,記得有一次我又被問得支支吾吾,跑回家問我爸到底姓解是哪裡人?他把家裡神明檯上的祖先牌位特地拿了下來,打開牌位木匣裡的夾層,抽出一張紅紙。裡頭密密麻麻如樹幹枝系寫上了不同姓解的名字,原來這就是我們解家的祖譜,我第一次看到這麼稀有的姓解的人聚集在一起,即使只是在一張紙上。追蹤而上,父親說解家來自於上海,並且特別補上一句祖先們曾經有當過宰相的,為家族歷史添加上一些榮華富貴的光澤。我沒有懷疑便跑去跟人說,並獲得一個「外省人」的稱號。不過隨著年齡增長,我的「國語」似乎並沒有特別靈光,沒有那種字正腔圓、遛遛捲舌音的特質,於是我又被加上「外省第N代」的稱號。
念高中時,地理課本很大部分上的是大陸部分,一般同學上的興味索然,我倒是以金庸武俠小說以及每周電視播出的「大陸尋奇」當作「輔助教材」,念得津津有味。上到山西時,我以目光在山西地圖上遊走,竟在其上看到「解縣」。從此有人問我家族來自何方,我會說從上海來,但發源於山西解縣。「你看你看,地圖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的!」我自己定義著。順便與父親一樣為這個定義投注一些名人強化舉證,我說這解縣啊自古盛產鹽,那義薄雲天的關羽正是出身解縣。而金庸小說《笑傲江湖》的丐幫幫主解風,也可算是我們解氏宗親之一,但他一招降龍十八掌也不會,不然我們解氏家族應該可就……這讓當時少年的我感到很是惋惜。(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