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忘記齊白石曾拿他畫的白菜圖向門口菜販換一顆大白菜,只換來菜販的一陣奚落。白石老人擅長畫花鳥蟲魚,尤其特別將日常所吃的蔬果、所見的蟲鳥魚蝦,寫繪得鮮活靈動,他似乎將生活中的慳吝困窘,在丹青中得到補償。一個要將自己家中米缸上鎖的人、一個畫鹹鴨蛋都要切成四份的人,他在數以萬計的荔枝、櫻桃、柿子、枇杷、龍眼、葡萄、竹筍、蘑菇、辣椒、芋頭、蘿蔔、螃蟹、蝦子、魚酘酘悠遊行走,讓自己有如繪畫世界中的帝王,任意揮灑,無人能及。
十幾年前,在北京琉璃廠榮寶齋買了幾張齊白石作品的明信片,一張鸚鵡圖,他寫著:「汝好說是非有話不在汝前頭說」,畫的是鸚鵡愛學舌賣弄的特性,似有寓意;一張螃蟹圖,上面題「何以不行?」兩隻煮熟的紅螃蟹,放在盤子裡,可以看到白石老人對原先橫行的螃蟹憐憫之意。
李漁嘗以為「蟹乃水族中之尤物」,蟹的知音很多,皮日休、陸龜蒙、蘇東坡、黃庭堅,都算是能吃又能寫的大家,而對螃蟹最癡情的當推笠翁,他在《閒情偶記》書中做了告白:「予於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且無一物不窮其想像酘酘獨於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之。」
齊白石似乎很喜歡畫螃蟹,他畫的螃蟹都不太肥美,他似乎不是吃蟹的人。
家母不喜歡淡水魚蝦,她認為不在海裡的都不是魚,螃蟹亦然。受母親影響,我只喜歡吃海蟹。
朋友與我都很愛吃螃蟹,雖不至於像笠翁每年為吃蟹要留買命錢,卻也將吃蟹引為生平大事,不過,朋友一直埋怨:螃蟹這麼好吃,不應該長得那麼麻煩。殊不知,吃蟹的麻煩正是他的優閒風雅,就像剝栗子、剝瓜子一樣,完全不能假手他人。
吃蟹時第一要事就是要看有否蟹黃?螃蟹無蟹黃簡直枉為螃蟹,我的朋友振振有詞地說。有關白蛇的傳說中,螃蟹原來是直行,法海被鎮在裡頭以後只能橫行了,而蟹黃,是法海變成的。我一直不太喜歡這個螃蟹的傳說。
故宮有許多關於螃蟹的器物、書畫,好像都是淡水蟹。院藏有隻漂亮的「白玉荷蟹」,蟹當然是橫行在荷池裡,我們也很容易見到宋代的「殘荷螃蟹圖」;徐文長有「蘆蟹圖」,而院藏沈周的螃蟹圖有好幾幅,常常是在稻田裡,明代的另一個畫家顧繡就有「稻蟹圖」。每次看到「白玉荷蟹」,就想起許多相關螃蟹的童年往事。
有關螃蟹的種種,最令我難忘的是汪曾祺先生的一段文字,他寫祖父在春天時想吃螃蟹,螃蟹都是秋天才有,他父親就用瓜魚(水仙魚)偽造一盤螃蟹,據說吃起來像真的螃蟹一樣。這一段讓我想起故去的父親,大陸開放以後,他在台灣南部收到安徽老家的信,信上說祖母還健在,身為獨子,十幾歲就離家的父親很激動,馬上就想回去看祖母。後來,父親終於回老家探親,祖母早已不在,故去四十幾年了,連墳都找不到。
前一陣子,去澎湖一趟,帶回幾隻海蟹,蒸熟一剝,都有我愛吃的蟹黃,父親也極愛吃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