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有道。
那本經典如此說道。
那本經典還說,他們的創物主只花了六天,就創造了宇宙、地球、星辰和萬物,創造了黎明和黑夜,創造了秩序和混亂,還照著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人。
第七天,創物主坐下休息,宇宙間合該有他的座位。經典是這樣記載的。但是,第七天以後,怎麼還留下這麼多的困難、缺陷和疾病呢?
原來僅僅六天,可能是不夠的。
怎麼會夠呢?每個罕病兒的爸爸都知道,當基因的缺陷變成疾病,疾病是一隻隻的野獸,躲在孩子的身體和眼神裡。
台灣原住民布農族有個這樣的神話:太陽原本住在人們的屋頂上,每天升起、落下後,就會回到屋頂上。但有一天,它愈升愈高,終於要離開人類了,太陽一急,掉下了眼淚。太陽的眼淚被搜集起來,就是琉璃珠。
我想起了這則神話,不禁小小感慨,第七天,眾神宣稱可以休息的時候,為什麼還留下了各種罕見疾病?為什麼還要流下眼淚?
在罕爸悉心照料的花園裡,每種疾病,每個長短不一的相處,一種進土壤,就長出了琉璃珠;每朵花,都是眼淚的昇華。
我在書中提到的吉他之神山塔那,曾寫下這樣的歌詞:「嘿!現在,你們這些孩子,把你們的燈都開著。」開著燈,爸爸就會來到,就會護著燈。因為開著燈,身體內的野獸就會沉沉睡去。睡去,我們一點也不想吵醒它。
那首年代更為久遠的歌曲,〈庇福野獸和孩子們〉,更直接唱出我寫完這本書的感受。就庇福孩子和野獸吧,當野獸仍舊躲在身體深處,但孩子和爸爸在凝視的一刻露出笑容,彷彿在說,第七天以後,我們就得靠自己了。
當初接受罕病基金會創辦人陳莉茵女士邀約來寫這本書時,我應該也沒有想到,最後,這竟然是一本有關野獸和孩子們的書,當然,這也是一本獻給罕爸們的書,在這十則親子的訪談篇章內,我曾經窺見了生命和親情的某種奧祕,在轉身離開的一瞬間,我總相信我曾經掀開了封印,窺見一個封存的宇宙。
「為什麼是我的孩子?」難道每個罕爸沒有向創物主提出這個疑問?難道,每個罕爸沒有在低語的祈禱或祭拜時,祈求過神明的庇福嗎?然後,宇宙回報以那麼龐大的沉默。
宇宙或許還將沉默下去,正如人子也將繼續詢問:「第七天以後,為什麼非得留下這麼多的不完美?」
創物主在默默間回答:「難道,你們沒見到我創造了親情嗎?難道,我沒有創造了爸爸和媽媽嗎?」
但是,只是寫了一本書,就準備要來回答這個問題了嗎?
有一天,在結束與罕爸的訪談時,我說:「我要趕去看電影。」那天,我看的是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在黑白片的古老膠捲裡,馬斯楚安尼飾演一名為創作所苦的導演,最後,也看不出他有沒有拍出那部電影。
看電影時,我突然相信,其實每個爸爸面對的都是創造的問題,孩子就是他們的作品,於是,創造的困境就將一再的重複、延續,一再的卸下和擔起,像片中綁著繩子與地面連結,卻飄浮空中的馬斯楚安尼,在每個過往的小細節揭露一個非常龐大的、關於生命意義的問題。
是這樣嗎?
龐大的沉默仍舊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