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死的時候已經是八悾年代的尾巴,遺書很簡單,希望把他的屍體燒成灰,灑在曾經保護他的山洞前的大樹下,那是我第二次登那座山,距離第一次已經三十年,山幾乎換了樣,山路被柏油蓋上了,錯綜複雜,居住在山上的不只是原住民,一路上可以見到很多民屋,樹木少了,被莊稼取代了,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到山洞和洞前的大榕樹。但是本來樹前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流卻已混濁不清。
祖父大概作夢也想不到,他以為最堅定的大山卻都變了樣,從九悾年代以來大雨,大風,路斷橋毀,土崩石流,國土災難一再上演,成了居住在台灣的人最可怕的惡夢,而曾經保護祖父的大山、老樹,已不復得見,溪流卻被土石填平,山洞也成了平地,不只是一句滄海桑田可以形容,我這才想起那句話:人因為移動而活著,山和樹因為移動而死亡,這個死字有很深的含義。讓我想起一個故事。
兩百多年前,贏得獨立戰爭的華盛頓和印地安酋長有一段精彩的對話,當華盛頓希望購買印地安人的土地時,這位酋長說:「你以為金錢是萬能的嗎,他可以購買藍色的天,甘甜的溪水和有香味的空氣嗎?」
兩百年後,世人已經證明金錢什麼都買不到,金錢無法填補臭氧層的破洞,金錢無法使一株百年大樹在一夕間長成,金錢無法使溪水甘甜,更無法使空氣清香,無法使黑天變藍,但是故事的重點不是這段對話而已,更精彩的是同樣那個時代,發生在維州皮克切灣森林中阿爾岡琴族酋長的女兒,瑪拖阿卡身上的故事,那個時代,印地安人有獨特的美,好幾位來新大陸經商的英國商人愛上美麗又智慧的公主,但是,沒有人可以回答她所舉出的問題,她問:你可以跟著山風一起唱歌嗎?你可以用風的色彩作畫嗎?你聽過野狼對著月兒歌唱嗎?你吃過森林中的野果嗎?
因為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四個問題,所以公主也不嫁人,如果故事到此結束,就很乏味了,因為到後來公主還是嫁了,娶她的英國商人叫約翰‧羅費,他並沒有回答公主的問題,但是他有印地安人朝思夜想的煙草種子,酋長用婚姻得到煙草,而公主則嫁到很遠的倫敦,公主並不快樂,因為不習慣倫敦的空氣,不久就死了。
得到煙草的酋長也不快樂,當種植煙草的田地把森林的大樹都砍下的時候,獵物也減少了,除了煙以外,小孩只能挨餓,有香味的空氣,藍色的天,甘甜的溪水都不見了,或許有人得到天空,但是大家都失去大地。
這個悲劇的故事被搬上好萊塢的舞台上演,主題曲的名字是「風的色彩」,當我在山上找不到祖父骨灰灑落的老樹,找不到曾經清澈的溪水和那個帶有神祕的山洞時,我突然想起這首歌,和這個故事,我知道,當曾經保護過祖父的山不再是山的時候,死亡將不定時降臨,如同失去森林的印地安人,失去藍天的公主,自以為砍斷大樹就可以見到藍天的現代人,卻忘了他將失去大地和他的生命。
曾經幫助蝴蝶破繭而出的孩子已經長大,他知道一切生命都是來自不斷的掙扎,但是,掙扎的蝴蝶不會破壞保護它的大樹,它可以贏得飛翔的天空但是卻不會失去停泊的土地,人呢,我們從蝴蝶身上學到什麼?
或許當人頂著天,注視著地努力掙扎求生的時候,還需要一點智慧和一點點休息,把腰桿挺直,向最遠的地平線望去,想一下,那兒可曾有一座高山,在你盲目幹活的時候消失了,那是一座生命的山。
在每一次大風大雨之後,在土地的災難逐漸使人麻木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座童年時代的山,那座曾經保護過祖父生命的山和山上原住民臉上的刺青,我聽著一遍又一遍「風的色彩」,想起印地安酋長,想起阿爾岡琴族的公主,想起這片土地,和頭頂著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