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沒有寫些什麼,彷彿就是歲月空過了。人情與物事如飄萍,如流雲,對於一逕清淺,屈折向前的溪水來說,文字也不過是碎綠絮白的飛影罷了。此次自台北返家,短短兩日假期,幾次來返住處和鬧熱街區間,跨越美崙溪,憑橋遙望見海,還是覺得根識迥迥,摧迫著自己,得要藉文字記取些什麼模糊難辨的歷程與影像,氣味,乍興乍滅的情思,種種。便縱以虛指虛,以心印心,過去現在皆不可得,得不到的,彷彿竟能想像它們存在不違。
於是城市一隅,美崙溪還是日夜,逕自娑婆噹山林繁雨間歇,匯聚,流逝,入海,不因整座世界的倒影而更重。溪畔的景象映在整條溪河淡淡的水波皺紋上頭,像老人額頭的光彩,那是智慧,是寬諒,是捨而不捨的人世重量。也像是每次我踉蹌返家,爸媽總難直接說出口的關愛與壓負,擠擁著眉頭,我卻很難仔細地去凝視,更遑論像天真的孩子因為好奇,而嘗試著去撫平。我好像離那年歲很遙遠了,如隔雲山幾重。
模糊的風景在季節幽微的推進之間,停留在原地。不經意灑出淅瀝聲響,輕輕一嗅,彷彿就有生活的氣息。雖則那些風景帶不走的。我仍然是搭著火車,沿島嶼北東多礁石斷崖的海濱線回家,只是遠離幾年,鐵路去回票間的日期間隔緩緩被拉長,而那其中的日期是去哪裡了。盯著一張張曾經放在口袋裡,被身體擠壓得皺皺的,被汗濡溼過,被毛孔溫暖過的票根,被剪票口閘門咻的一聲收回視線看不見的黑暗處,我真能清楚記得那些回家的日子嗎,當我已經不再懷念地留下台北─花蓮的票根,不再將它們貼在日記本上頭,那些時光是不是也沖刷入海了。
於是我想要記錄這個季節裡的苦楝樹,苦楝樹的精緻的,鮮潔可愛如嬰孩手指的五枚單層花瓣,還有花瓣內外不知為何而來的甜甜花香。
季節初始的徵候是兩周以前。那天,媽來電問我可否記得上次與爸一起路經一株大樹,在通往我們田地的路上,那是甚麼樹。我站在淡水街頭,人潮聚散一瞬間,在已經幾乎忘失的畫面裡,還不及去追索記憶,竟毫無停頓猶疑地答之為「苦楝」。媽聽了笑了,彷彿是種相契於心,「是啊是啊都開了花了。」原來是那條路,媽與爸又走了一趟,走向我們的田地。「爸爸說是苦棟,我還不相信,我本來以為是樟樹,他們長得好像喔。結果剛好有一位歐吉桑路過,我們問他這是什麼樹。真是苦楝。」
「好大的那棵樹,該有好幾十年了。」
「是開著紫色白色小花的嗎?」
「是啊是啊。」
「那真的是苦楝了。」是的,我說。我才真的確定下來,真的是苦楝,我對自己複述了一次。又已經到了苦楝開花的季節了嗎?是的,已經是苦楝開花的季節了。
我久居的盆地邊緣那市鎮,圈養了許多生老病死,還有慣看生老病死的淡漠,縱然淡漠背後還可能有俗世的關懷,但或許我是有些累了抬不起頭去看,於是人行道上成排的苦楝樹,一株接著一株,竟然像排隊掛號的病患,等著要兌換些什麼或許自己也不是十分篤定的東西。
可是我還是日日走出醫院大門,跨越馬路。同一條十字路口,救護車往返自如,熟練地轉彎,紅燈跳閃,警鈴聲斜斜刺切過停下禮讓的各色車輛。來來去去的,總是那幾輛刻印著捐贈者姓名的救護車。隔一條街,一邊是純白的醫院樓群,面對色彩繽紛的店招,大面的廣告帆布貼緊樓牆,在開窗處體貼地畫上三角形的通風口。每次下班後,我走到對街,沿人行道行進,一株苦楝,再一株,每一株都有不同的姿態,就像每個人生著不同的病,領不同的藥,處方籤上頭仔細寫著服用時間與方法。但其實以前我是不知道的,不會這麼想的。
這或許是因為去年,我彷彿記得就在去年,苦棟樹的花季之前,也是春天,苦楝樹也幼稚地天真地伸出纖弱的新芽,在每條枝梢,離天空最近而遠離根壤,繁複地像是最精美的蕾絲,浪花的碎形。在我等待苦楝花季到來的那段時間裡,人行道的重建工程,以水泥拑住整排苦楝的根基與賴之生發的土壤。我最後一次抬頭看,以為他們不再願意開花了。
於是我想要記錄一些,我曾度過的花季。苦棟樹的積累年月的枝幹,在商店的燈光照射下,以小角度重複扭轉上升,分岔出漸細枝條,凋零然後新生的葉芽,在漸長的白晝日光的照射下逐日強壯起來。空氣流動,車輛急緩駛過,夜晚空氣有春日騷動後的冷涼。我跨越馬路,九十度轉彎,沿人行道平行走去,猝然聞到一股極其濃烈具體的氣味,像迎面撞上一堵牆,頓了一下,想去仔細探察那氣味的來處,腳步來不及稍停,那濃縮過的氣味又乍然消逝抽離,了無痕跡。考慮著是否停步下來──停下來之處是沒有氣味的,若再返頭回去找,能否找得到,自己也心中忐忑,只怕是浪擲了,不敢輕易轉身。但就連那思索也都尚未決定下來,幾步之間又是一堵異香之牆,因為戒備著而連忙停步,自陷於隱形的牆內。若在行進間,這面牆彷彿薄得沒有重量,在人車的建構出的熱流夾縫間,矜持著一隙芳冽。但若身心俱息,推摒塵雜至遠,這薄牆便天寬地闊起來。那香氣含藏分熟悉,誘引人向那記憶的國度求索而去,讓周遭人群,變成虛擬的波浪溜走。(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