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冰箱總會看到一瓶色澤鮮豔的辣椒醬,黑色豆豉夾雜著細碎的紅色辣椒,浸潤在淺金色的麻油中,因為被壓得密實,看久了竟似被剝開的石榴──寶石紅的水立方。
婆婆是手漬物達人,擅長製作各種傳統醬菜,舉凡辣椒醬、酸甜薑、辣冬菜、醃糖蒜、豆腐乳……一年四季,各種時令菜蔬在她的一雙巧手洗洗切切、翻翻整整之後,就是一瓶瓶人間美味。
其中豆腐乳的製作過程最為繁複。每年「冬至」前後,趕在冷氣團來襲時,婆婆會央請市場小販送來十板老豆腐;她屏氣凝神,懸腕沿著豆腐上的方格稜紋工整切好,置放在鋪好白紗布的蒸籠裡滴水;待它「黴」好,用筷子夾起,放入一旁炒好置涼的粗鹽紅麴粒中翻滾,再裹上一層辣椒粉後,就一一放入瓶中;一周後,倒掉些許鹽滷,加入米酒,再以麻油封口,農曆年前會熟成。婆婆的「麻油豆腐乳」廣受親友好評,也是鄰里間爭相索討的佳餚。
薑的季節很短,婆婆在市場上一發現它的蹤影,就立刻買回一大包紅頭白皙的薑段,一片片切得極薄,放入熬好的冰糖水中浸泡,幾天後,就是好吃的甜薑。婆婆說:「早上三片薑,勝過喝蔘湯。」
「冬菜」其實就是高麗菜乾,冬天的高麗菜特別便宜爽口,婆婆把切成細絲的菜葉鋪排在竹篩上曝晒,凋萎後,將它洗淨瀝乾,加酒、鹽、辣椒粉拌勻入味,裝瓶後再倒麻油。一年四季,這道辣冬菜是我家餐桌上永不斷貨的開胃小菜。
新蒜上市,婆婆又忙碌起來,她顫危危地從市場拎回兩大袋新蒜球,蹲坐在廚房門邊的小凳上,仔細剝掉層層蒜衣。斜穿過窗口的陽光輕柔柔,弓曲著背的婆婆,一頭膨鬆銀髮對映著腳邊緩緩疊高的雪白蒜皮,是氤氳光影中一幅動人的寫實畫。
辣椒盛產的季節,戴著老花眼鏡,手持針線的婆婆,將洗好的紅辣椒,一根根從蒂頭穿過,排序妥適,串成一圈紅色的象牙項鍊;再一串串將它們吊掛在屋簷下風乾。
神情專注的婆婆,時而低頭一針一針穿剌,時而抬頭,舉高半成品,瞇著眼,左右端詳檢視,態度嚴謹,不輸專業的工藝師。
風乾後的辣椒要用菜刀一條條、一片片仔細切碎。切辣椒是婆婆的酷刑,每次切完,她的手掌總會像火燒般咬痛個好幾天。我曾自告奮勇想幫她用果汁機打碎,她以機器打得太細為由而斷然拒絕;建議她戴手套切,又被她回以不夠俐落而作罷。在「咚、咚」的剁切聲中,低眉歛目的婆婆,神情恭謹而虔誠。
我曾經以健康為由拒吃婆婆的醬菜,外子安撫我說:「這是老媽的興趣,也是她消磨時間的方式,就讓她高興吧。」之後當婆婆興沖沖地交待:「這瓶辣菜給妳二姐,那瓶甜薑孫女愛吃,別忘了留下幾罐自己吃喔。」我才慢慢明白,原來這是她愛我們的方式。
婆婆剛過世的那個月,大家都沒有味口,我煮了一鍋粥,從冰箱裡取出一瓶醬菜,女兒一看到那熟悉的瓶身,鼻頭一紅,眼淚撲簌簌流下,我只好趕緊把它放回冰箱存放。
冰箱裡的食物進進出出,為了嘗鮮,我一向盡快食用完畢。這瓶辣椒醬是密閉空間裡的舊風景,它靜靜地站在冷藏室裡已經將近一年,被我當作傳家寶似地供奉著,只因為它是婆婆棄世前的最後一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