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魏國寧先生搭機抵達非洲,忽感不適,急送醫院,救治罔效,遂溘然長逝,得年五十。三個月後,我才知道這噩耗。
我初見魏先生,是前年四月。在此之前,只聽我的學生小北不時提起。聞聽了幾次,知其行誼,不由得嘆道,此奇人也!
魏先生住天津,經商,事業有成;海內海外,尤其非洲與中國,長年往返奔波。雖說是一介商賈,但骨子裡是個讀書人,他的胸襟與氣度,直如古代之士人。因滿世界跑,也因眼下中國文化之滿目瘡痍,他時感花果飄零,更多有傷痛:堂堂華夏,而今文化之根本,究竟何在?又因商場無情,盡多爾虞我詐,也使得他難以排遣,常常惶惑著:蒼茫大地,人世之間,果真還有大信嗎?
魏先生內心之徬徨,始終揮之不去。如此多年,不知因何緣故,他讀了胡蘭成談中國文明的著作。這一讀,實實驚訝,更深深折服。憑其人生閱歷,又因其長時間的生命困惑,他直覺到,胡先生所談正是他這些年的最痛處。換言之,這回他讀到的,是中國文化的真正根本;這回他看到的,是人世間的巍巍大信。
這一讀,震徹心扉。驚動之餘,魏先生遂開始四處求索、多方留心,也因此連繫上了小北。他們二人,一老一少,足足相差了二十四歲;但頭一次通話,卻成了忘年之交。通電話的那下午,魏先生搭機前往非洲;啟程前,特別匯款給小北,請他代為搜羅,務必將胡先生兩岸的所有著作,全數買齊。
魏先生回大陸後,常對小北說:「有關胡先生的事,我總想盡一點我微薄的力量。」此後,他蒐購了胡先生著作,但見素心之人,便屢屢相贈;前前後後,其數百計。還有幾次,聞知因銷路考慮,台灣書商對於胡先生著作之出版頗費躊躇;於是,魏先生便與小北商議,為了讓發行順利,為了讓這些著作流通,他可以獨力出資,包銷所有的印量!
這麼一個素心的善男子,直至前年四月,我終於和他見了面。那日中午,春陽豔豔,魏先生引領了一群人,找了餐廳,設宴款待。座中諸人,雖說久已相聞,卻多初初識面;只見魏先生頻頻起立,逐一識面,逐一舉杯相敬,不停地謝過這人之後再謝那人;彷彿普天之下,但凡他敬重之人,必要一個個親自謝過似的。殊不知,同桌之人,其實數他年紀最長。
幾天之後,我轉往北京。聞聽我到了北京,魏先生又從天津趕來,必要請我吃個晚飯。飯罷,在北京的街上,我與他同行。魏先生生來頎長,一米八高,我側著頭與他說話,不時,還得微微仰著。他為人熱情爽直,但是,若稍一斂容,臉上就有種小北所描述的古中原人的嚴肅。走著走著,夜色漸沉,四月的 北京,竟有些寒意,原來,我和他都穿得單薄。寒風中,我身旁衣衫單薄的這人,有種志氣清堅;臨別時,這漢子忽然真切地問道,「薛先生,這世界還有希望嗎?」
「這世界還有希望嗎?」熱切的魏先生,苦苦追問著,也終身求索著。我笑了一下,不知怎麼回答。但是,我仔細看著他,將這麼一張略顯嚴肅卻深穩信實的古中原人的臉,牢牢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