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告信件猶如微細塵埃,即使想方設法,嚴密防堵,仍能潛入電子信箱,在時日中漫渙。
晨間,便是在湧來的塵埃中,搜見久未聯絡的好友寄來的一封信。
急點開,一張紅麗喜帖迎面而來─是好友與相識八年的S,要結婚了。
看著E-Mail裡一式顯然同時寄發許多人的客套邀請,心底暗悶,何時與好友變得如此生疏,僅能從方黑電子字體,傳達彼此重要的生命事件。
和好友從國中認識,兩人長相相似,高瘦黝黑,深目大鼻厚唇,書卷氣息的臉上經年掛著過大的黑框眼鏡。友情甚篤的我們,每日同路回家、打球、準備功課,連體嬰似的生活在一起。直至上大學,才一北一南,僅在寒暑假短暫見面。見面後,一樣同路回家、打球,只是不再聊起功課,好友常提的,是感情。
印象中,好友個性雖溫吞,但大學與研究所時期談得的幾段戀愛卻是轟烈,連分手也鬧得沸揚不止。記得曾有女孩為留住好友,以激烈方式表達,最終落得兩敗俱傷,女孩以休學收場,好友更慘,除飽受良心譴責,加上人言可畏,整個人變得憂鬱消瘦,精神萎靡,彷彿成為幻異故事裡,那夜夜在眠夢中被妖靈盜走精氣的老實書生。
直到認識了S。
當時,好友是鎮日在滔滔數據中撈起溺斃的論文進行人工呼吸的碩士班三年級學生,S則是同系的大學部新生。因為漂亮,因為愛打扮,入學後,S在一整批稚氣未脫的女孩堆裡顯得特別醒目。平日相處,S也常給人一種富家千金的嬌態與任性,久之,嬌態與任性就化轉為一種女王式的強勢,莫名讓人在她面前就容易怯懦、噤聲、唯命是從;再久之,這種強勢加上家傳的經商才幹,就漸讓S成為系上的風雲人物,有能力,有想法,將原是散沙的系學會運作得有聲有色。
好友雖鮮少出現系上,但他的敦厚多情以及繪聲繪影的傳聞,早就碎散在耳語言談當中,繼而堆組成一種神祕的姿態與面貌吸引了S。於是,在S主動追求下,兩人不久便成了男女朋友。
有次,好友曾探問我對S的看法,我告訴他,S個性強勢有主見,恰可補足他的溫吞,不讓他總是良善被欺。
好友聽了,洋溢甜蜜的臉上卻閃過一絲苦澀,尖銳,突兀,瞬刻就伏隱,彷彿一截從華美衣裳上鬆脫的線頭,被立即慌忙地藏進裡,但此後,就隔在心與現實之間,淺淺刮著,騷動著。
我想好友是喜歡S但也怕。
事實上,我也挺怕S的。
記得初次見面,便感受到S的敵意與排斥,談笑間,她話語裡有意無意的刺螫總使人氣餒。我原就是自卑又敏感的人,更感到被扎刺得更深,穿過皮膚、骨肉,直抵心口,痛覺得自尊被一再踩踏。
但這些,我沒有告訴熱戀中的好友。在那個同志運動甫有聲息的年代,意識猶朦朧待清,我想S或是胡亂臆測什麼,將我推上「異類」且「競爭」的位置,我遂成為她假想的敵人。像是宣示,她無時不嬌柔依偎在好友身邊,挨挨蹭蹭,軟聲細語,宛如一朵欲倒折令人愛憐的花,可實質上,卻是已滿身刺地割出兩人空間,將我推拒在外。
我一路裝傻,掛笑,並不打算解釋什麼,只無用地任由曲解。那時,對於生命樣態的不斷解釋,早令我疲懶,僅妄想生命能夠自然疏通開展。
更何況,尚不穩固的感情多是自私,占有,充滿想像,搖搖晃晃在欲爆的邊緣。我因而說服自己,S捍衛的姿態其實很好,那是對好友的在意。只是,也約莫那時,我開始感受與好友的一分為二,著實領悟某個共生年代的終究得告別。而在愛情的美麗大衣底下,我隔在S和好友之間猶如一截令人不舒坦的線頭,再小,也要悄默掉落。
之後幾年,似乎說好似的,和好友的聯絡便日趨減少,幾乎也不再見面。一方面各自忙於工作,另方面,彼此已向不同的生命路徑前行,發展。久而久之,兩人關係裡,僅餘界線──一條在時間與際遇的沖刷下所形就的切割。而從這條線開始,我們脫離形體走向對方記憶,不再結伴,然後各自出發,向前走,走出自己的人生。
在兩年前的年節,我曾打電話向好友拜年,久違的兩人在話筒裡磕磕絆絆聊了一會,話語正要殆盡,忽然,好友語重心長起來,他說,人總是會變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而旁人是插手不得。
「比方你。」他最後說。
我相信好友定也發現人世在我們身上產生的變遷。縱算,我哲學家似的向他說明,生命本然走向差異,因此需要再次交結,共處。好友卻猶感嘆愈來愈不能懂我。他還說,始覺進入一個人的世界是要費心的,即使那樣的世界來自親愛的人所創建。
已忘了那日是如何結束對話,只記得有種感傷,緩緩地瀰漫成一片蒼茫無盡頭的草野,將我們兩人擒獲其中,然後我們各自推草前行,呼喚,卻在不知不覺中已然交錯,已然遺失通向彼此的熟悉的來時路。
那之後,生命如何跟隨如何連結,便無可避免地成為一個懸念,一個課題。於我,於好友,都是。
記憶中,是高中放學的某個黃昏,和好友一同騎單車回家,在鎮日被課業熬煮後的倖存時間裡,我們兩人胡亂畫著未來輪廓,約定好,長大後要當彼此婚定時的伴郎。
那時的學校臨海,我們總是談著,笑著,打鬧著,然後就一面使勁踩踏單車,一面挺身迎著海風吼叫,那模樣像是要對抗遠方的不知名的什麼。而當時的我們實在過於年輕,對什麼都信誓旦旦,都無畏,根本不相信未來的風能將我們吹散得多麼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