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作者描繪人物的性格與思想時,除了掌握其內在本質外,同時也注意到藝術形象本身的複雜性,甚至於捕捉到具體的矛盾情況,以凸顯人物隨環境而變異的情感色彩。
在這部著作裡,最難刻畫的人物大約是薛寶釵。因為大部分的小說人物都以直筆敘寫,而無論正面或負面形象,亦總是昭然若揭。唯有薛寶釵的故事片段,初讀只覺得她無一不好,繼而再讀,便似好壞參半,往後愈是反覆咀嚼,愈發懷疑她的壞處超越了好處,及至品味再三,則不得不承認,屬於她的正邪問題,實在難以一言蔽之。
而這樣的寫作也實在不容易!作者一句句、一步步都像是將寶釵推向明智賢淑的高度,但終究仍有被人指為奸險的文脈縫隙。事實上,薛寶釵並非某種邪惡本質被包裹在嫻雅的外在形象裡的偽裝人物典型。而作者也僅是對照出平常人都會有的常態與失態,即能使我們窺見她素日的冷靜機智和內心的感情糾葛。
《紅樓夢》第三十回寫道平時極有涵養的薛寶釵,因賈寶玉幾句玩笑的搭訕話語,而頓時勃然大怒。當時寶玉原本沒說什麼的,因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沒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 倒像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兒惱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
寶釵知道寶玉是為林黛玉正嘔氣而誤了向薛蟠祝壽,於是當寶玉又笑道:「姐姐怎麼不看戲去?」寶釵道竟出言諷刺道:「我怕熱,看了兩齣,熱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
寶玉聽說,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得大怒,及至林黛玉問道:「寶姐姐,妳聽了兩齣什麼戲?」寶釵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
寶玉衝口而出:「姐姐通今博古,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
這麼一來,可是正中寶釵下懷:「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黛玉二人早把臉羞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