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人生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相生相依卻又若即若離的關係。源自於人生的藝術，即便以人類精神文明之姿存在於人世間，卻往往被束之高閣（美術館），無法成為生活中必要的一環。無怪乎藝術行業向來不被看好，古今中外鮮少成為工作首選。畢竟，能成功走入藝術殿堂的人猶如鳳毛麟角。
但有一群藝術創作者，即便不登大雅之堂（或不屑），也能在都會一角找到發聲的管道，讓大眾直視他們的存在。他們就是街頭塗鴉人。由於街頭塗鴉是非法行為，他們往往在夜黑風高時出沒，以攻城掠地、簽名塗鴉方式抒發心聲、宣示主權。
塗鴉藝術工作者大多留在街頭，僅僅滿足於享受當下「即畫即存」、「即畫即賞」、及「被警察追著跑」的快感。但凡事都有例外。上個世紀八○年代，美國紐約塗鴉幫中出了兩位閃亮巨星——巴斯奇亞和凱斯哈林；他們後來幾乎同時走進主流藝術，而且都與普普大師安迪沃荷結識，並深受其影響，成了沃荷那句名言「未來每個人都會成名十五分鐘」的最佳代言人。不僅如此，兩位傑出藝術家都在盛年、當紅之際，生命戛然而止，令人錯愕。
然而，巴斯奇亞和凱斯哈林的影響卻未因生命消失，而於藝壇上銷聲匿跡。巴斯奇亞的畫繼續在藝術拍賣會上行情看漲，凱斯哈林的畫已成了一種浮濫的圖像符號，充斥在商品中。而成名歷程看似相仿的兩個人，也因各自的人格特質和人生見解而擁有不同的藝術定位和生命格局。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兩位藝術界的奇葩和他們的藝文故事。
巴斯奇亞的藝術--充滿原始的力與美
巴斯奇亞（Jean-Michel Basquiat, 1960-1988）出生於紐約布魯克林區，父親為海地人，母親為波多黎各後裔。巴斯奇亞十分早熟，四歲就會讀寫，並展露了藝術天分。十一歲時就能流利地聽說讀寫法文、英文和西班牙文。教過他的老師都對他的藝術天分印象深刻。不過，他的母親才是他的藝術啟蒙老師。
母親的藝術啟蒙
知子莫若母，巴斯奇亞的母親知道兒子有藝術天分，便經常帶他參觀紐約的美術館，還幫他註冊成為小小博物館之友，讓他深受藝術薰陶。八歲時，巴斯奇亞在街上玩，不慎遭車撞，住院期間，他母親送他一本《葛雷的解剖學》打發無聊時間，而這本書對他日後的藝術創作產生深遠影響。
巴斯奇亞在成名之時，飲水思源地表示：「我的所有入門知識都是拜我母親之賜。我的藝術生涯來自於她。」
十七歲的明星夢
然而，就在他車禍的那一年，他的父母也離異了，從此離開灌輸他對藝術之愛的母親，與父親和兩個妹妹過著漂泊的生活，也開啟他年少輕狂的歲月，包括逃家、退學、被父親掃地出門。十五歲時，為了養活自己，他開始畫畫，賣起繪上圖案的T恤和自製的明信片。隔年，他結識塗鴉畫家迪亞茲（Ai Diaz），兩人一起上街頭塗鴉，簽上「SAMO」（老把戲）自我揶揄的戲謔字樣。
然而，有共通嗜好的兩人志趣卻大不相同；迪亞茲想匿名，巴斯奇亞卻想出名。「十七歲時，我就知道自己將來會成名……我對於人們成名的方式，有一種充滿浪漫的幻想。」一九七八年，他們的塗鴉受到《村聲》雜誌的注意，讓巴斯奇亞更添信心，立志往畫界發展。不久，巴斯奇亞和迪亞茲分道揚鑣，蘇活區的牆上就出現「SAMO IS DEAD」（SAMO已死）的塗鴉。
踏入藝壇遇伯樂
巴斯奇亞的知名度漸開，使他有機會上電視節目。除了畫畫，他也玩音樂，組樂團，慢慢走進演藝界。在那裡，他遇到當時的藝人、名流，如大衛鮑伊、瑪丹娜、安迪沃荷等。他在餐廳遇見安迪沃荷時，隨即獻上自己的作品樣本，讓對方一看驚為天人，兩人後來還合作了多年。
一九八○年六月，巴斯奇亞參加在時代廣場舉行的藝術家聯展，引起媒體注意。八一年，詩人兼藝評人李卡德（Rene Ricard）在著名的《藝術論壇》雜誌上撰文〈耀眼的孩子〉，將巴斯奇亞正式推向藝術界。
此時，塗鴉藝術在八○年代新藝術思潮下，已漸漸能登堂入室。許多畫廊對塗鴉創作大感興趣，視之為新的創作手法。於是，原本只出現在街頭的塗鴉，現在移往真正的畫布，變成可以賣錢的藝術品。巴斯奇亞在這波潮流中一枝獨秀，成為最被看好的藝術家。
以野性美入主流
巴斯奇亞的畫看似幼稚，卻充滿原始的爆發力；乍看不美，但細看卻又饒富趣味和詩意。他的創作意涵豐富，敘事性極高，均來自他對生活的觀察和感觸，有對生活幽默的遐思，對資本主義和金錢的嘲諷，對黑人遭受歧視的憤怒……更充滿了自傳性。他在畫布上大玩塗鴉、繪畫、拼貼、書寫標語，創造出一種豐富又活力飽滿的新語彙。
一九八二年，巴斯奇亞就以二十二歲之齡舉行個展，並在各地參展，其中不乏知名藝廊和博物館，還與當時的藝術大師一起聯展，包括之前報導過的當今在世身價最高的德國藝術家利希特。值此之際，巴斯奇亞就猶如一匹黑馬，勢如破竹地打入白人主流藝壇，為當時貧窮、弱勢的黑人族群揚眉吐氣。
陷入成功的牢籠
然而，就在巴斯奇亞成名致富時，他卻「為了紓解壓力吸了不少毒品」而漸漸染上毒癮。二十五歲時，他成為《紐約雜誌》的封面人物，已是藝術界的當紅炸子雞，卻也同時為盛名所苦。因為當他還未成名時，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創作，一旦成名，他只能受控於市場機制，失去了創作的自由。為紓解鬱悶的心情，他的毒癮愈來愈重。一九八八年八月，才二十八歲的他，因吸毒過量結束短暫的一生。
如今，巴斯奇亞的畫繼續增值，其藝壇地位益顯重要。但對於起於街頭藝術創作的巴斯奇亞而言，會陷入成功的牢籠，成為自己所批判、嘲諷的資本主義金錢炒作遊戲的一個棋子，可能也是他當初始料未及、也不願樂見的吧。但當他棄街頭戰場，勇闖主流藝術界，並在街頭牆上烙下「SAMO已死」字眼時，似乎冥冥之中已為他往後的悲劇人生留下伏筆。
凱斯哈林的藝術--富哲思又平易近人
凱斯哈林（Keith Haring, 1958-1990）出生於賓州，父親為漫畫家，從小就對藝術興趣濃厚。原本念商業藝術的他，十九歲受塗鴉藝術啟發，搬到紐約改念視覺藝術，在人文薈萃的紐約大都會，開始型塑他對藝術和生活的獨特見解。
從街頭汲取養分
凱斯哈林雖然在紐約視覺藝術學院就讀，但整座都市才是他學習的起點。時代廣場的好藝術、地鐵斑斕的塗鴉風景，對他而言，不僅是最好的視覺饗宴，更是他生活藝術理念滋養的泉源。
從中，他學習到塗鴉自由反叛的精神，深刻體認到藝術與生活互通聲息的辯證關係。於是，在接收別人的視覺語言後，凱斯哈林也忍不住躍躍欲試地投入其中，成為一個都市視覺景觀的參與者。
象徵符號說心情
凱斯哈林走入地鐵站，尋找黑色海報刊登板，用白色粉筆塗鴉畫出一個個單色、空心的人物或動物圖像，看似簡約，卻能表情達意，如發光的爬行嬰兒、狂吠的狗、跳舞的人等。他的作品訴諸人類共同的生活經驗，用一種簡單易懂的方式表達他對世間的關懷。
凱斯哈林透過其作品所傳達的主題往往是嚴肅的；它們或譴責毒品、或抗議種族主義、鼓吹安全性行為，但在其卡漫的稚拙、幽默畫風下或顯突兀、或被淡化，卻反倒能讓人在輕鬆中產生省思。而他更善於運用簡單線條，勾勒出現代人在資訊爆炸時代的各種心緒，包括憂慮、不安、快樂、希望、壓抑等，不僅以此樹立個人風格，也造就了一堆後輩晚生，開啟一股表情符號風潮。
媒體跟拍瞬爆紅
凱斯哈林的名聲不脛而走，一九八三年美國哥倫比亞電視台還採訪到他在地鐵站塗鴉和被警察逮捕的現況，讓他一夕爆紅。隨後他的塗鴉也進了美術館，還受邀進行許多博物館的行動繪畫創作。他的作品也跟著水漲船高，一幅「戴鱷魚面具的狗」可以喊價到美金兩萬元。
不過，這一切並沒有改變凱斯哈林起源於街頭畫家的初衷，他曾說：「對我而言，我在地鐵中的一幅畫與標價幾千元的一幅畫沒有不同。」凱斯哈林仍在地鐵繼續作畫，因為他喜歡跟民眾交流，把他們的想法和意見加入他的作品中。有一次，人們看到他在作畫，就在一旁竊竊私語說他在模仿凱斯哈林的畫風，還不以為然地說：「你以為你是凱斯哈林嗎？」他抬頭一笑，回應：「謝謝你，我正是他本尊。」
讓藝術走入生活
對凱斯哈林而言，「藝術為眾人而存在」；與其讓人們到美術館觀看他的藝術，不如將他的藝術帶到人群中，讓人們觀看。凱斯哈林不僅將藝術帶入生活中，也堅持讓藝術平民化，不讓藝術成為有錢人的專利。他在紐約市蘇活區開了一家叫作「Pop Shop」（流行商品店）的雜貨店，專門販賣自己的作品，讓藝術商品價格平易近人，垂手可得。以此，他成為一個有經營頭腦的藝術家，也抵制了藝術品的商業炒作。
此刻，凱斯哈林應該是個幸福人兒，不過命運卻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從不諱言自己是同性戀者的凱斯哈林，一九八八年發現自己罹患愛滋病。然而，凱斯哈林並未因此消沉，他開始更積極地以作品提醒年輕人做好安全性行為，以及投入防止愛滋病蔓延的宣傳活動中。一九八九年，凱斯哈林基金會成立，致力於愛滋病的治療研究和兒童的福利規畫。
一九九○年凱斯哈林因愛滋病併發症病逝於紐約，得年三十二歲。
生活美學的先聲
綜觀凱斯哈林的一生，雖看似短暫，卻發揮了巨大的影響力。他那已融入社會大眾生活一部分的塗鴉圖騰，仍然在訴說著人類的一些心事，有快樂、憂懼、悲傷……，而且不褪流行，並留給觀者許多想像的空間。不容置疑地，他的藝術成功了。但與其說他的藝術成功，不如說他讓藝術走進生活、為人所用的理念落實了。在大倡生活美學和文創產業的今天，凱斯哈林不僅是開創文創商品的祖師爺，更是生活美學的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