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晚上九點,我在病房旁邊的值班室裡,換上藍色寬大的值班工作服,將筆電插上電源開機,準備與一篇論文長期抗戰;茶包沖一杯熱水,手機放在桌上連著充電器,螢幕靜靜地發著光。
我的手機是醫院發的公務機,上至院長下至醫學生都是同樣款式:銀色流線型外殼,黑色的塑膠背板,有些女生會在上面幫牠加上小貼紙做為裝飾。小小一隻手機,此時安靜伏在桌上看似人畜無害,卻如占卜的龜甲,今晚是凶是吉,能不能一夜好眠,就得看牠的心情了。
手機響起,不管身在何處,正在做什麼,一定得接。不管你正無限幸福地捧起你的晚餐,餐廳打烊以前及時搶到的最後一碗熱呼呼的牛肉麵;或是上刀站了一天,剛洗完熱水澡,躺在值班室床上感到意識正被一巨大的黑暗吸收;或是剛坐上冰涼的馬桶,以意志力召喚便意……手機總是陰險地在這時響起。
像某種地震或土石流之類的災難,手機鈴聲永遠在你最放鬆防備的時候出現,將你自以為悠閒幸福的假象輕易擊垮,提醒你:嘿,別太大意,你還在值班噢。你是醫生,你穿著白袍。不遠處你的病房裡,搞不好有病人正在與發燒搏鬥,有人喘,有人正在疾病的風浪裡載浮載沉等著你。
手機是我們與醫學簽訂的契約,掛在脖子上的緊箍咒,無法除下,隨時等著遠方的唐僧召喚我們去降妖除魔。我們背負著手機,手機背負著今晚的睡眠。牠的天線連接了一整個病房所可能發生的各種病痛與苦難,那些疾病如手機一樣二十四小時醒著,且在夜深人靜時發動的突襲往往來得特別猛烈,常常一通電話,就代表這個晚上幾乎很難睡了。
手機又響了,牠自顧自在桌上一閃一閃發出螢光。我從夢境中艱難地把自己挖起,接聽了電話,披上皺皺的醫師袍,腳尖開始在冰冷的地板上尋找我的鞋子。開門,關門,等待半夜無人的電梯,走過病房之間的長廊。
夜裡的醫院靜得滴出水來,我們是疲憊的水桶,盛接著滿滿的睡意,隨著走路的節奏晃盪;手機掛在我值班服的胸口,也晃呀晃的,彷彿它有自己的心跳,自己的想法。像某種科幻電影的橋段,手機異形般寄生在我胸前,操控著意識,在沒開燈的長廊上,指揮我低著頭邁開腳步,獨自一人往遠處亮著燈的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