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失去一隻眼睛。雖然外表無傷,卻無法繼續工作。眼睛像被百隻小蟲嚙咬著,發熱、腫脹的感覺也隨之而起。經由三位醫生診察,依然找不出確切的原因。醫生們說:「眼睛沒有異狀,可能是壓力引起偏頭痛。」
我拿處方箋至藥局領取眼藥水,每天需用四次。按壓藥瓶時,我會對自己信心喊話,希望早日恢復健康。雖然我不完全相信醫生的說法,暗以為眼睛後方長了腫瘤,非常微小以至於醫生疏忽了。可是,倘若真有腫瘤,我也沒有勇氣開刀,故不繼續向其他醫生問診。
賦閒休養的時間愈長,不免對未來感到慌張,因而我重拾書本,準備就業考試。眼睛時好時壞,但這樣的疼痛一定可以忍住的,我如此說服自己。
這件事,除了J之外,其他人均一無所知。即使再難受,我也極少抱怨。隔年春天眼睛依舊沒有好轉,我幾乎要放棄康復的想望,對於失明也有了心理準備。但至少我還有另一隻眼睛,我開始如此安慰自己。
五月天氣轉好,J提議計畫爬山之旅,一來慶祝我的生日,二來綠樹有助眼睛放鬆。因J休假有限,我們遂以縣內的小山為目的地。
那天,我與J行於山徑,偶爾有遊客迎面走來,或從後超越。J不與我談天,專心手持相機尋拍鳥、蝴蝶、蜥蜴、花草等等。酒紅色的單眼相機,彷彿J的第三隻眼。J拍照告一段落,便會與我分享照片,我看著螢幕,覺得它比我的病眼更像眼睛,所見的世界實在清楚。
站在山頂,我看見對面的山上開了許多白花,我問J:「那是什麼花?」
「可能是油桐花。」
「我還沒看過。」
坐上J的機車,我閉目休息。張開眼睛後,我發現這不是回家的路。
「要去哪裡?」
「帶妳去看油桐花。」
J的側臉映入照後鏡,我看著,不禁落下幾滴眼淚。我非常迅速地抹乾眼淚,將頭倚靠J的背,並閉上眼睛。
抵達虎頭山公園,J停妥機車,牽著我登上山徑,地面有不少桐花。我抬頭注望樹上的花簇,發現花落時是一路旋轉的,宛如迷你竹蜻蜓緩降般,令人產生時間變慢的錯覺,連呼吸也慢了。
「很美吧。」J像是詢問又像感歎。
「真的很美。謝謝你。」
「一起照張相。」
立穩腳架,J調整相機並按下快門,跑到我的身邊:「倒數了。」
紅燈閃爍使我的眼睛刺痛:「我笑不太出來。」
「妳不是對機器笑,是對以後看照片的人笑。」
我想像J站在前方,滿地桐花彷彿山的婚紗裙擺。
「若失明,就當走進白桐花海吧。」這想法突然竄入心中,像是為我注射真正的勇氣,足夠抵抗失明的恐懼,頂住一切痛苦。
幾年過去了,眼睛不再疼痛,雙眼視力正常。或許,是那桐花治癒我,如同一位真正的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