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鉅,這個聽起來有點陌生又非常熟悉的名字,終於也掛在書背上面了。陌生是因為他個性低調,熟悉是他其實已經在寫作這塊領域上耕耘許久了。相較於其他「認真在悲傷」的作者,黃文鉅是一個「很搞笑地在認真」的散文作者。他的散文看起來鹹溼,其實很澀苦。他出賣自己,揭發自己的種種洋相,困窘尷尬是貫穿這本散文集的基調。二○○○年開始書寫的他(第一篇發表作品〈青春遺書〉,刊載在《幼獅文藝》),可能是七年級最早開始起跑的作家。後來,他掌握了一種口吻,輕快又篤實,從二○○五年開始他便掌握了這種口氣,寫出了又歡快又具備知識性的作品(〈奪命書生之期末報告必殺技〉),一直到二○○七年更是將這種寫作方法推到極端,以〈宅男物語〉奪得散文首獎。
然而,〈宅男物語〉並不是黃最好的作品。作者更晚近的散文如〈黃文鉅論黃文鉅:楚囚對泣〉不僅「很搞笑地在悲傷」,並且鍛造文句節奏錯落有致,將語言的彈性拉到極大,並且融會許多不同質地的語言,形成強烈的自我風格。早年寫詩的他移植大量的詩語言(「如果旅行是為了要忘懷一個人的輪廓,那麼從今以後,讓我路過自己的臉就好」),並置流行歌曲般的韻文(「每個人心裡都有一群兵,撼聲隆隆;每個人心裡終將一場空,痛定思痛」),被眾人引用太過度而俗濫化的詩句(「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契入閩南語甚至拆字諧音等KUSO用法(「朝花夕拾,只怕愛到坎站。當初不如麥熟識,不如手分手,手分手」),使得他的語言文字辨識度極強、俗雅交融,充滿嚴肅又耍寶的特色。
如果說第一本作品代表的是作者最在乎或最想呈現給大家的樣貌(也可能是:目前能交出的,這麼多的自己),一本書置於第一篇作品亦有意無意象徵作者特殊的心理意義──那麼,第一本書的第一篇作品:〈黃文鉅論黃文鉅:楚囚對泣〉則占有極重要的角色了。「黃文鉅論黃文鉅」這題目本該是作者論述自己各個面向的自剖書,然而,他卻將主題放在過去失去的一場戀情,大破滅,分手旅行。由此可見愛情作為作者的生命主軸的重要性。這篇散文有一種搞笑版《戀夏五百日》的況味,場景跳躍,case by case,每一個碎片都是自己受損的心帶著傷痕前行。前人(ex-lover)的幽魅鬼影幢幢,滲入每一篇文章,即使該篇主題不是愛情,仍可見鬼魂不時來串場一下。「後聊齋」這專輯是取對了名,聊齋完而未了,魂魄三生三世貫穿整部散文集;「後聊齋」各篇相互滲透(甚至到輯二「感情用事」其實也仍在後聊齋),每一篇都說了失戀樣貌的一個部分,然後整本書合起來拼湊出他自己專屬的失戀小史。
《感情用事》是一本非常理性的書:他對於失戀經過、愛情本質、求學、工作、家鄉的種種看法,慢慢鋪陳展開,非常有條理。以最理性的方式書寫最感性的主題(愛情),極具衝突性。作者原本是念資管出身,寫程式,最後又走向感性的文學創作,在文壇十分少見,這是第二種衝突。第三種衝突是這其實是一本充滿「困」「窘」(「困在穴中的君子──宅男書生」)經驗的生活紀錄。搞笑的外表,其實核心非常悲傷。作者總在最「書生」的時候免不了「痞子」一下;每每寫到深情悲傷處,作者又開始不正經起來。例如洗澡時,摸到自己身上的疤痕,不禁想起過往的戀情(因為那疤痕是因為騎車時想起已分手的戀人而分心,而出車禍,所遺留下來的紀念),但當讀者感覺悲傷的時候,卻話鋒一轉,「想著你的感覺,喔,簡直就是長河落日圓,大漠孤煙直……」很像是一個朋友在自述悲慘遭遇,又怕朋友太尷尬不曉得該怎麼安慰自己,於是自己把話題轉了幾圈開始搞笑起來。(但是朋友們/讀者們其實笑不出來,因為知道黃文鉅在講一個悲傷的故事。)
前述提到作者「宅男書生」的拆字隱喻:「困窘,困在穴中的君子」。以〈宅男物語〉得獎又常自封為書生,其實總無意識地將困窘、尷尬、彆扭貫穿了整本散文。好比很怕過生日、很怕自己的創作被發現,可是那明明是很光榮之事;青春期腿毛大孳生非常尷尬;一路辛辛苦苦念到博士卻發現沒有教職員缺;「自以為得到了垂涎已久的唐僧,殊不知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去大學教課可是總是被誤認為學生;千辛萬苦到托斯卡尼卻發現觀光名勝賈曼塔本日公休……
這樣困窘尷尬的生活敘述卻連結上中國典雅秀麗的漢文成語。厲害的是讀者看來反而有一種古為今用的新奇感。作者愛用成語,善加改造,使其浮現新意。受過中國文學七年學術訓練的黃文鉅援引漢文古典文學,隨手拈來,非常流暢。但是他並不正襟危坐,義正詞嚴,要讀者肅然起敬,反而處處刺破那悲傷或抒情的情境──讓情境急轉直下,去神聖化。作者逼視卑微或猥瑣的事物:導尿管,尿液……而那些搞笑的場景,例如寧可受傷寧可不要臉,也希望能讓情人再靠近自己,病隙幫自己洗澡甚至導尿……這樣的黑色幽默,頓時也顯得神情肅穆寶相莊嚴了。
困在穴中的君子,獨身來往,作者埋首博士生書堆,看來很宅男很遠離人群(難怪寫出了〈宅男物語〉、〈楚囚對泣〉);然而合和觀之,「困」「窘」的狀態,卻又很「俗世」、具備普遍性了。痞子與君子一體,哀愁與搞笑一爐,作者書寫抒情行到最悲傷之際冷不防刺破他描摹出來的氛圍,告訴讀者其實裡頭也有好笑的部分;好笑,其實也很悲傷。這是黃文鉅逼視現實,對於「實際情況應該是怎樣才對……」的誠實述說。
開篇文章標題「楚囚對泣」,根據字典,泛指「處於困境,無計可施的人」。因為太悲傷了,只得使出搞笑這項特技了嗎?噗哧噗哧講故事,卻開始流淚。掏心剖肝,又想趣味橫生。作者這十二年來的寫作歷程,特別吸收了唐捐、零雨的特色(他做過許多篇他們的論文):唐捐的反神聖、屎尿惡露,零雨的理性思辨值得咀嚼再三,在在都是《感情用事》的特色。而黃文鉅寫了十年也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風格,自成一家。困在穴中的君子,可能都花大量的時間在讀書,因此具備龐大的知識庫,日文漢文兼長,歐陸批判理論與大眾文化兼涉,使得這本書除了文字藝術以外還有了厚度。如同莊裕安在文案說的,「他其實可以更早出散文集」。業已圓熟的筆鋒,黃文鉅這次出手可一點也不感情用事失心瘋,他邁開了巨大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