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自一九九○年代開始,西方文學理論在台灣學界內/外的處境有了劇烈變化。在此之前,文學理論的討論經常跨出學院圍牆,相關文章則多登於報紙副刊或文學雜誌上,雖然譯名混亂、術語鬆散,論述格式更多樣到幾無規矩,但影響力確實既深且廣。九○年代後,先是文學副刊隨「解嚴」後報禁開放而面臨轉型,性質較嚴肅的文學雜誌也陸續停刊,此類長篇討論在學院外無枝可棲,只好再重回學院體制懷抱。加上學院內部經多年摸索,業已建立起文學理論的討論行規,在學科、術語、譯名、格式等方面要求日趨嚴格,輕忽或破格者便會招來無知之譏。關於文學理論的思索辯難自此盡脫「民間」之江湖味與草莽風,轉而確立其書生氣質與學院性格。
與此相繫的是,九○年代前關於文學理論之研究與應用饒富社會實踐力量,如八○年代剛冒出頭的新馬克思主義與女性主義,就絕非只甘於蜷伏文字論述、非政治性的「純理論」。這些新登陸造訪的文學理論跟激烈變動的台灣社會之間,彼時維持著相輔相成、支援互助的關係,文論亦從未自外於社會改革議題。
九○年代後文學理論走向專業化,誕生了一批又一批專家學者,高度封閉的社群語言形成一道道厚牆,跟牆外住民連語言都不通,遑論有何互動或影響可能?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就算像後殖民這種深具政治性的理論,其研究與運用成果又如何能廣為社會大眾所知?
文學理論 普羅運用
既然知道「語言不通」,嘗試解決問題總比坐以待斃好上許多。我可以想到的溝通方法,大抵有三:
(一)精要概述:坊間還是有以中文撰寫、分量輕薄並多彙整自二、三手資料的小書(如「文化手邊冊」與「當代大師系列」)。累積之數量雖突破百種,但似已陷入瓶頸,再無新作出版。這類書籍當然只是基礎知識,談不上學術創見或分量,但對搭起學界、批評界與社會大眾間的橋梁,應該還是有所幫助。面對新潮隨時準備撲前取代舊浪的西方文論,我認為問題不在「我們知道的太少」,而是有太多基礎知識「我們自以為知道」。假如連基礎都沒處理好,那文學理論的新舊之爭、東西之別、「艱難」與否……等又有何意義?
(二)翻譯著作:因為台灣的教授升等與學院體制不願將翻譯列入貢獻成果,遂使得有能力者不願意投身其中,書肆可見之西方文論譯本亦多數產自中國大陸。怪的是台灣中/外/台文學界教師對大陸譯本頗多批評,嫌其品質粗糙、術語不確(這麼厲害怎麼不自己翻?),甚至懷疑學西方文論根本不該看中文(難道每個弄佛學者都要先精通梵文?),卻遲遲未見眾師長們有何作為──中國的學術界一向習慣集體合作,這種精神恐怕也是台灣學者欠缺的吧?
(三)辭典導讀:辭典或導讀不得不提M. H. Abrams的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及Raman Selden的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算是台灣學院體制內/外都很常見的入門書籍。張錯《西洋文學術語手冊:文學詮釋舉隅》則是少數以中文撰述的同類書籍,觀念清晰且文字通暢,二○一一年新版又增加了三十二個條目(總數達一四一條),甚至為〈新批評〉一條撰寫續篇。懂單一理論毫末的大師易找,通所有理論根基的學者難尋──台灣現在最需要的,可能是後者而非前者。
新詩評論 當今現象
從台灣各式文學評論的共通問題再拉回「台灣新詩評論」領域,我認為必須關注當今新詩評論界幾個重要的變化:
(一)台灣的中生代詩評家紛紛轉進學院體制,以教授或研究員身分安居其間;過去那些來自民間的野草力量與革新精神,恐怕是一去不復返了。像紀弦和覃子豪這類「非學院」的詩評家,詮釋手法與理論架構雖不盡完備,但哪篇不是生猛有力,而且勇於評價?寫詩評而不敢「評」,寫詩論而不能「論」,論文中添加再多注釋與書目,又有何用?
(二)台灣的外國詩學翻譯極少來自「本土」,偶有零星章節卻嚴重缺乏專書譯本,這對知識傳播相當不利。就算「翻譯成果」迄今仍不被教育部接納為教授升等計分,但對已經沒有升等壓力的正/副教授們,理應對詩學翻譯投入更多心力。大學內的碩、博士班研究生若能在教授領導下,有效率、有組織地投入詩學翻譯工作,其實也是一大貢獻。
(三)詩評家棲身學院者眾多,也不見得都是壞事。畢竟大學體制能提供相對充沛的資源,以支持或輔助詩學刊物的存在。但辦刊物畢竟不是在組織同好會,而是要積極創造影響力──尤其是學院內/社會外的雙重影響力。關於此點,確實需要更多、更大的努力。
(四)海峽兩岸詩學交流多年、互動頻繁,但仍不可不提防「假、大、空」的陷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詩學交流亦然。唯有真槍實彈的詩學交鋒才更讓人期待。
雖然《台灣新詩評論:歷史與轉型》主要在探索「過去」,但對於台灣新詩評論的「未來」,我還是滿懷期待。詩評家需要守候觀察,需要保持敏感,需要在詩學交鋒中吸納更多「域外」視野。詩評家更需要讓新詩評論走出學院的圍牆,讓它跟「當代」持續未完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