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是用功積極、循規蹈矩的姐姐，未嘗違反爸媽的期望，也未嘗流露內心的喜怒，宛若探照燈下明明亮亮的雨絲，一路騰升、騰向更高更光燦的境界，那使得我和弟弟經常被提醒：「看看你姐姐多麼優秀！」這樣拚了命的，從未放任自己簡簡單單讓光陰流逝侵蝕了每一個下午，也未曾仔仔細細看待內裡曲折蜿蜒的心跡，這樣前程似錦的姐姐，未料因為深夜在街頭遊蕩，而被警方從就讀的大學送回家中。從那天起，姐姐變了一個人，眼神空洞、言語不清，不時在夜裡將我吵醒、質問我：「是不是偷了五十塊？是不是從桌上偷了錢？」一拳一拳，姐姐像要將什麼憤怒發洩在我身上的，用力打著我的身體、臉，惹得母親趕忙過來勸架。母親說：「你就多讓讓你姐姐有什麼關係？」又說：「你要試著多關心她啊。」

她才不是我姐姐！她根本就是個瘋子！我在心底這麼吶喊著，一面哭一面懷疑：會不會這才是姐姐真正的面貌呢？在受夠了任人擺布、任憑使喚的情況下，姐姐淪為童話書裡被描述成消極的、懶散的、不修邊幅的妹妹，而我一夕之間扮演起照顧她、呵護她的長者角色。我輕聲告訴她：乖喔，該睡覺了喔。乖喔，要好好吃飯唷。乖啊，沒有人會和妳搶玩具、偷東西……漸漸的，姐姐變成一則影子、一則愈來愈胖的逗號，也愈來愈害羞的占據著房屋的一角，偶爾對著絨毛玩具說話、偶爾指著牆責罵，更多的時候是沉默無聲，無聲看望客廳裡投下的日光，一寸一寸變短變斜，而九樓的窗口有封死的膠帶。

姐姐變成了我們的心照不宣的疑問。

為什麼會這樣呢？母親節那天，母親呢喃的看著過往的照片，一面哽咽著。我不由想起姐姐剛被送回家裡時，曾經被帶去台東「作法」：高髮髻的男人且踩七星步、且持桃木劍砍劈，四周湧動著鑼鼓、鎖吶、五色令旗……煙花漫漶中，晃動如癲，如寤夢者，只見滿室金蔥閃耀、金光萬丈，耳邊忽而響起巨大的叱吒：煞！煞！煞！而姐姐端坐其中，驚嚇的想要站起，被按下了，空洞的眼神怯怯的向我們求助，那一刻，我倏然想起小學六年級海邊的那場意外，高高揚起的招魂幡劇烈的翻動著，鹹腥、灰燼、餳澀各式的氣味混雜翻湧，構成那一天那一刻全部的印象，不單是男孩那白而巨大的腳板。

我這麼吃驚著自己怎麼一點一滴記起那天的畫面？想必是姐姐的身影同樣巨大而白吧。唯獨姐姐的魂魄只招回了三魂，至於七魄誰也沒有把握何時會回來？於是她行走、她吃飯、她終日足不出戶，沒有人知曉反鎖的房門後，她正做些什麼？會不會一進到房間底，她就鬆了口氣的變成和常人沒什麼兩樣？會不會她只是在演一場戲給我們看？我這麼安慰母親，儘管明白於事無補，但我們都盡可能避免往姐姐不可能復元的方向去想，我甚至極力將那小男孩屏除於腦海之外，我極力將姐姐原本的樣子記起來。因為我知道，一旦心目中的那個姐姐變成動也不動的逝者，那姐姐就將在我生命裡永遠死去──但她還確確實實的活著，不是嗎？

雖生猶死，雖死猶生，這樣的句子說起來容易，然而真正臨到自己的身上時，才了解無法看待得那麼輕鬆、那樣一刀兩斷。回想起過往那些就快被遺忘的死者的神情，這時候，兇猛的火燄已經竄得有一個人那麼高了。煙霧裊裊之中，母親祝禱著女兒早日康復、丈夫趕緊回家，而我則在反覆呢喃的誦經聲中，再次想起那些久遠的往事，關於那些第一次面臨死亡的恐懼、無論如何都無法坦白想死的心情，以及不知道如何能夠怎麼幫助母親的無力感……

這時候，姐姐開心的拍拍手說：「星星……星星在飛啊……」

一小點一小點飛升的星火是人們對於天地的敬畏，也是我對於過往，對於姐姐那次宛若喪禮的法事的追憶──我發現姐姐的脖子上，披掛著我們為她祈來的平安符，在此之前，她其實多麼的排斥它。

「星星，星星飛啊。」姐姐指著我們的眼窩，笑了。我們同樣也笑著，感到眼下溼溼的，彷彿有什麼正準備起飛──